第253集:账簿上的新名字

光绪十七年的清明刚过,苏州城笼罩在一片潮湿的雾气里。苏半城推开账房的雕花木窗时,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混着巷子里挑担小贩的吆喝,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活气。

“东家,这是三月的流水账。”老账房周先生将一本蓝布封皮的账簿推过来,指节在“绸缎庄”那一页敲了敲,“上月南边来的湖绸走得快,就是染坊那边又拖了三日的工。”

苏半城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墨迹里还带着新印的墨香。他经营苏州半城生意已有二十载,从最初的一间布庄到如今横跨茶叶、银号、船运的庞杂家业,全靠这些账簿一笔一笔垒起来。他的指腹在“张记染坊”四个字上顿了顿,抬头时看见周先生鬓角又添了些白霜——这位跟了他三十年的老伙计,近来总说眼花,算账时得把账本凑到鼻尖前。

“让后厨炖些枸杞汤。”苏半城合上账簿,“下午叫染坊的掌柜来一趟。”

周先生应着转身,刚走到门口又回头,手里捏着张揉得发皱的纸条:“对了东家,今早门房递进来的,说是……想找活计的。”

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墨迹洇了好几处,看得出写字人握笔时手在发抖。苏半城展开来,见上面写着“王二柱,十六,能算会写,求掌柜赏口饭吃”,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押。他想起今早门房说过,有个乡下少年在门房蹲了三天,穿件打满补丁的短褂,冻得嘴唇发青也不肯走。

“让他进来。”

少年进来时带了股巷子里的潮气,头发上还沾着草屑。他局促地站在账房中央,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苏半城注意到他右手食指上有层厚厚的茧,不像寻常乡下孩子那样粗糙,倒像是常年握着什么细巧东西磨出来的。

“会算账?”苏半城指了指桌上的算盘。

少年点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俺爹教过,加减法不会错。”

周先生在一旁冷笑:“东家莫信他,乡下孩子能识几个字?前阵子来个说会打算盘的,连‘一上一’都记不住。”

少年脸涨得通红,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往桌上一放——那是个用枣木削成的小算盘,珠子磨得发亮,框子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王”字。他捏着算盘的手稳了些,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俺算给您看!”

苏半城让周先生报了组绸缎庄的进出账,少年噼里啪啦拨着木珠,算完时额角渗了层薄汗,报出的数字竟分毫不差。周先生又故意报错几个数字,少年立刻抬头:“先生,这组数不对,上月初三的进货量该是三十二匹,不是三十三。”

周先生愣住了——那笔账是他前日算错,今早才发现,还没来得及改。

苏半城看着少年捏着木算盘的样子,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那时他刚接手父亲留下的烂摊子,也是这样攥着算盘站在账房里,手心的汗把账本洇出个圆印。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最底下那本牛皮封皮的账簿——那是他当学徒时记的第一本账,里面夹着片干枯的石榴叶,是他娘从后院摘给他压惊的。

“你叫王二柱?”苏半城翻开账簿,笔尖蘸了墨,“从今日起,你在账房打杂,跟着周先生学。”

少年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要溢出来。他刚要磕头,被苏半城拦住了:“在我这里,不用磕头。但有一条——账本上的字,得一笔一划写清楚,不能有半个错字。”

王二柱用力点头,把枣木算盘紧紧抱在怀里,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王”字,像是在确认这不是梦。

接下来的日子,账房里多了个瘦小的身影。王二柱学东西快,周先生教他写商号的名字,他对着字帖练到深夜,账房窗棂上的烛火常常亮到后半夜。苏半城偶尔路过,会看见少年趴在桌上打盹,胳膊底下还压着没写完的账页,字迹从最初的歪扭逐渐变得工整,只是偶尔还会在“苏”字的竖钩上多拐个弯——那是乡下孩子学写复杂字时的生涩。

半月后的一个清晨,苏半城刚进账房,就见周先生举着本账册满脸通红:“东家!你看这小子!”

账册上是绸缎庄的周结,最后一行写着“核对人:王二柱”,字迹虽然还有些稚嫩,却笔笔端正。周先生指着其中一笔:“他竟看出李掌柜多记了两匹绸子!那老滑头跟了我十年,我都没察觉!”

苏半城翻到账册的最后一页,那里留着片空白,是预备写新伙计名字的地方。他拿起笔,在“周明远”的名字起少年刚来时,说自己爹曾是镇上的账房先生,去年染了时疫走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揣着爹留下的枣木算盘一路讨饭到苏州。

“让库房给二柱做身新衣裳。”苏半城合上账册,听见窗外的铜铃又响了,“再给他置副新算盘。”

周先生应着,转身时脚步轻快了些。王二柱正好端着茶进来,听见这话,手一抖,茶水溅在袖口上。他慌忙想擦,却被苏半城按住手——少年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冻得发红的手腕,可那双手握着笔时,却稳得像常年练字的先生。

“明日开始,跟我去各商号走一圈。”苏半城看着他,“认认门,也认认人。”

王二柱低头,看见账簿上自己的名字旁边,苏半城的笔迹刚劲有力,像株扎在土里的老槐树。他忽然想起爹临终前说的话:“账房里的字,一笔一划都是良心,不能错,也不能歪。”

那天傍晚,王二柱把枣木算盘小心翼翼地放进木箱最底层,上面铺了层软布。新算盘是酸枝木做的,珠子圆润,拨起来声音清脆。他坐在账房的油灯下,开始抄录银号的流水账,写到“苏半城”三个字时,特意放慢了速度,把“苏”字的竖钩写得笔直,像他此刻心里那股越来越亮的光。

窗外的雾气散了,月光透过窗棂落在账簿上,将“王二柱”三个字照得清晰。苏半城站在廊下看着那抹摇曳的烛火,想起自己刚入行时,老父亲也是这样站在廊下,看他在账房里写到深夜。那时的账簿早被虫蛀了边角,可他总记得父亲说的:“做生意就像写账,有进有出才是活气,多个人,就多笔进项,也多份念想。”

巷子里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三梆子,是三更天了。账房的烛火还亮着,偶尔传出几声清脆的算盘响,混着远处绸缎庄收工的梆子声,在苏州城的夜色里,像串刚被拨动的珠子,带着新的活气,滚向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