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一个馒头
第102章 一个馒头
夏季能把人热晕头的时候太多,所以江安镇的镇民们总惦记的是秋天快些到。
可真到了秋时,寒意带着当季特有的困倦而来且来赖着不走,总会有人转头去怀念夏季。
何肃领着五个年青些的工匠站在问荇家门口,由于时候太早寒露未歇,他忍不住紧了紧衣裳。
人稍微上点年纪就是怕冷怕冻,何肃不禁在心中暗暗叹着。
或许该少劳累些,身体才是本钱。
但问荇宅子这笔生意半月做一次,胜在够稳定且问荇事少,所以何肃并无怨言,甚至对这个雇主颇有好感。
更何况问荇提出来要加固门翻修院子给的钱也非常可观,干完一天他有底气休息三天,不然也不会带着一群人早早来堵门口。
“你们要好好干。”
思及此处,他略微打起精神来,叮嘱着旁边新来的愣头青:“这家宅子布局比较怪,但主人很好说话,进去后别多问多说,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
“什么布局比较怪?”
角落里突然窜出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年轻男人,他眼睛狭长皮肤白净,但灰头土脸十分狼狈。
见到何肃,他极力露出个笑:“大哥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家子宅院难不成有古怪吗?”
工匠们都是粗人,他这声大哥喊得何肃直起鸡皮疙瘩:“没什么。”
莫名其妙就从旁边钻出来个人,还想问他雇主的事,看着就没安好心。
何肃不禁多留了个心眼。
他身后的工匠们也装作没听见,安静站在原地等着问荇准点开门。
可男人不依不挠,见何肃不说话,开始缠着其他工匠:“我也没其他意思,我就是好奇……”
“别好奇不该好奇的事。”何肃冷冷看了他眼,“你让开点,挡着我们上工了。”
听到“上工”,男人眼睛一亮,上下打量着工匠们身后放着的材料:“这么多木头石头,他家这是要修新房?”
问荇果然挣了很多钱,能把破宅子都翻新一趟。
“干嘛呢。”
火气旺的小工匠狠狠瞪了他眼:“我们是给人家办事,你在这问这些有啥意思,是你也要修宅子?”
“不不不,我是这家人的家里人。”问丙被他吓得退到墙根处,“他是我弟弟,我就……就想看他过得好不好。”
他算是被祝澈吓怕了,见到个高壮的男人就想躲,生怕冷不丁被打上一拳。
要不是他那没用的二哥被打得起不来身子,他爹不愿意来,问丁那小娘们又不懂事,他也不至于带着赵小鲤和他娘这么早蹲在墙角。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到时候门一开,他就让赵小鲤和娘轮流上去抱着问荇哭,看问荇该怎么应付。
“别和他多说。”
小工匠还要骂回去,被何肃给拦住了:“办正事要紧。”
他们只提早了一刻钟多,问荇马上就该来开门,况且外面动静这么大肯定让问荇听着了。
小工匠不情不愿收回手。
院里。
问荇刚洗好碗,正在擦已经擦得干干净净的锅。
问家人倒是锲而不舍,昨天刚被祝澈打,今天就又来了,瞧着不进他家门不会罢休。
来得正好。
他走到大门跟前:“何肃哥,是你们来了吗?”
“是,你要的木材石料都带来了。”何肃嫌弃躲开粘上来的问丙。
“是说好的梨木和铺路的卵石吗?”
梨木和卵石。
问丙竖起耳朵,越听越羡慕。
卵石和梨木虽然没到贵重的地步,可也算得上不错的材料,问荇居然拿梨木做家具,拿卵石铺路!
他心里隐隐泛着酸,看向何肃的眼神也不对了。问荇哪有这种本事,肯定是和木匠石匠也有一腿,从他们那得了便宜!
一个傻子不能过得好。
这念头在问丙心头愈演愈烈,几乎要冲垮他仅剩无几的仪态。
“是。”
何肃方才没明着说是担心门口有奇怪的人,但问荇都开口了,他也不再避讳:“给你挑的料子都好,保证把门和后院拾掇妥帖。”
“好。”问荇的语调突然变得警惕。
“我刚刚听到你们在和人说话,那人是不是说他是我家里人。”
“是。”何肃看了眼赖在旁边的问丙,“他说是你哥还是什么的。”
“别听他的,我正要找他们算账。”问荇生气道。
“我最近被人缠上了,昨天我家门口就是他们闹事,好几个人围在一起,差点把我宅子砸掉。”
听着问荇如泣如诉的控告,问丙瞪大了眼:“你别瞎说,谁砸你宅子了!”
明明是他们被问荇整了,怎么还变成他们害了问荇。
工匠们不是村里人,没见着昨天景象,可听到问荇这么说,齐刷刷全都信了。
不信雇主,难道要信外边的二流子?
壮汉们不满的目光仿若刀子,直直扎向问丙。
问丙支支吾吾:“没,没有的事。”
“你自己滚,还是我们送你滚?”
小工匠拳头捏得嘎吱嘎吱响:“从刚才就觉得你不对劲,离这里远点。”
一阵粗暴的力推搡着问丙,可他还是不甘心,就好像苍蝇一般驱赶走又飞回来。
他一边周旋,一边频频看向背后,挤眉弄眼示意赵小鲤出来帮忙。
不远处的树后,赵小鲤心有余悸扶着胸口,深深吐了口气。
还好问丙让他去他说什么也不敢往前,否则现在危险的得是他了。
“他是不是出事了?”
老太太睁着眼睛一脸疲惫,却仍然用嘶哑的声音质问赵小鲤:“干嘛不出去帮你三舅?”
“让三舅回来吧……”
他看向问荇娘,温着声劝道:“阿婆,我们去边上坐。”
要是再去管问丙,恐怕是谁也讨不着好。
“你不想我管他,是不想要我儿好?”
问家娘挣脱开赵小鲤,尖利地嚷着。
“谁也别动我的儿,我的儿,我掉下来的肉啊……”
可她仿佛没听见赵小鲤好心劝告,反而是直直往前走去。
赵小鲤没挪动半步,只是怔怔看着她的背影。
三舅是她的儿子,小舅舅就不是她的儿子了吗?
问荇听着外边动静,不紧不慢喝了口茶:“何肃哥,帮我把他们赶远。”
“越远越好,待会给你们每个人多包些钱。”
工匠们听闻,推搡的力度更大起来。
一道瘦弱身影奔跑过来,仿佛护崽的老母鸡,勤勤恳恳挡在比她还高大的儿子面前。
她喘着气,粗糙的皮肤起起伏伏,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的儿啊……你干啥对你哥这样,我们家也没亏待你,你们都是我的心肝,这让我该怎么办才好。”
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死死瞧着自己的三儿子,没发现小儿子已经推开门走了出来。
“怎么办?”青年踏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我一没打他二没骂他,你们离开不就好了。”
工匠们自觉站成一堵人墙,拦住狼狈的两人,让他们无法靠近问荇半步。
女人吸了吸鼻子:“可他是你哥,要进趟你家就这么过分吗?”
“我不认得你们。”问荇平静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的“娘”比起所谓的哥哥和爹是好很多,不过是在“问荇”被刁难的时候默不作声,偶尔也当下沉默的帮凶。
傻子被老二踹倒在地上,他娘只会低着头快步过去;冬天洗衣服染了很重的风寒,他娘第一个惦记的还是身体康健的老三。
她对他说过最多的话是“对不住我苦命的儿”,可干过最多的事是冷眼旁观。
帮凶也足够可恶,最近遇到的问家人里除了问丁和赵小鲤,没有一个真正无辜,真正需要他帮助。
看到问荇这个绝情的态度,问荇娘终于是慌了。
往常傻老四看人眼神虽然空洞,可远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又寒冷可怖。
问荇是铁了心的要和他们一刀两断。
噗通。
她跪倒在地上,身形摇晃片刻,如同落在泥地里的枯叶。
“求你了,我苦命的小四。”她呜咽,“你不能不要你的娘。”
工匠们求助地看向问荇,对付青壮年还能粗暴,可对付老人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
问丙觉得有戏,也狠狠跪在地上:“是啊,要是哪我们做得不对你同我们说,娘身体不好,把她气到怎么办?”
他理直气壮的口吻让问荇想发笑。
他微微思忖了下,温声道:“扶老人家起来。”
他说的是老人家,而不是娘。
工匠们没管旁边跪着的问丙,径直过去扶起老妇。
“你们别碰我,别碰我。”
老妇人仗着问荇不喊人打她,惊恐地拍开工匠们继续赖在地上撒泼,以为这样就可以让问荇过来扶她,然后顺势带着自己的儿子进入家门。
问荇短短一句话,浇灭了她的妄想。
“那就别扶了,你们看着别让他们进屋。”
问荇自己推门进屋去,片刻后再出来,手里拿了两个馒头:“拿去吧。”
他微微弯腰将麻布包着放在地上,迎着问丙不可置信的眼神,眼中露出悲悯。
“你们是穷极了想要吃的吧?拿去就换个人家,我这有正事要办,实在是经不起闹。”
“你把我当叫花子?”
问丙眼中布满血丝,本来以为问荇要松动了,谁知只是施舍他们馒头吃?
问荇家狗都能吃肉,给他们就吃个馒头,真当打发叫花子呢?
“馒头还不够?”何肃瞧着问丙的模样面露鄙夷,“得亏问小哥心肠好,不然去人家家门口这么要饭都会被打出来。”
要他看问荇就是太心软,一个人在村里又没依靠,搁其他地方这两个人哪有如此运气。
其他工匠凑过来看热闹,队尾有两个工匠眼神游离,互相看了眼,又一起摇摇头,完全不敢说话。
他们是云和镇的人,有个就住在问家附近,倒真觉得两人有点像问家的泼皮流氓,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想想何老大每天到处跑,保不齐也知道这事,他们跟着何老大走就是。
“不要就算了。”
问荇见问丙不去接,将馒头收了回来:“我不是菩萨,对行乞的只能做到这步,既然你们不愿意要吃的,就快点离开吧。”
他看了眼问丙,问丙跪在地上依旧没有要挪窝的意思,腿和地长在了一起。
“好吧。”
问荇叹了口气,似乎被他们搞得没办法:“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我今天实在有急事。”
“帮我把他带到几丈远外。”他随手点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工匠,“他要敢回来,你们就继续往外赶。”
随后,他又看向其他工匠:“你们别担心他俩要做的活担你们身上,这笔赶工的费用我来出,一人多十文钱。”
此话一出,明码标价立马打消了工匠们的顾虑。
“好嘞。”
两个壮汉迅速出列,也不管问丙在那叫骂哀求,一左一右架着问丙,就想拖野味一样把人粗暴地往外带。
问丙身体失去重心,差点脸挨在地上嘴啃进泥,那张他靠着混饭吃的面皮擦出道血丝来。
“问荇,你愿意给人多付工钱都不愿意给你家里人,你不是东西!!!”
问丙气急败坏的声音撕心裂肺,可问荇只是等他喊完了,往前走到几步来他跟前,悠悠来了句:“刚刚还说只是要进门,现在终于肯说是来求接济了?”
问丙刚刚还在嚷嚷,听到问荇的话,噤若寒蝉。
问荇俯视着他,脸上毫无攻击性的笑意突然变得略带残忍:“那你确实找错人了。”
“我对和我不相干,还在我家门口天天闹事的人,只有一个馒头的同情心。”
“那个老婆子怎么办?”待到问丙被拖到原处,何肃小声问着问荇,“我们是真不敢动。”
“不用动。”问荇收敛起方才的攻击性,淡淡看了眼颤抖的、佝偻的身影。
“她会随着他儿子去的。”
这个娘会关照她所有康健的儿子,儿子被带走了,她的魂也被带走了。
果不其然,问荇话音刚落,老妇人就手忙脚乱爬起身。她狼狈地从问荇跟前走过,三儿子被如此对待,她失去理智想和问荇吐唾沫,却差点让自己喘不上气。
“不要脸的白眼狼!”
她哭哭啼啼,六神无主地找着自家儿子被带走的方向。
“在西边。”
问荇好心给她指了路,得到她凶狠的一瞥。
问荇也不生气,只是耸了耸肩笑着看向何肃:“我这白眼狼就是遭人嫌。”
“耽搁你们时间了,我们现在就开始。”他看向何肃。
何肃有一肚子好奇的话不敢多说,闻言立刻正色:“嗯,那就现在开工。”
没了碍眼的人,工匠们收拾工具鱼贯而入。
抱着木材的比划门框高度,挑着石料的直奔后院而去,搬来桌子椅子的小心翼翼,就怕哪里磕着碰着。
“问小哥,你家后院茅草很乱,需要推平吗?”
问荇已经预先将需要铺路的地面清理出来,工匠们看着满园疯长的杂草,有些不明白这么大片后院,问荇为什么不改种其他作物。
“不用,你们铺路就好。”
后院的杂草是他宝贵的身家,可问荇不能明说:“这些草对我有用,所以千万不要推平。”
小工匠似懂非懂点点头,何肃悄悄看了眼卧房的方向,心里涌出一股悲哀。
茅草能有什么用?问荇最宝贝柳少爷,莫不是这些杂草是柳少爷生前喜欢过,所以问荇才说什么都不愿意去掉。
“你们绝对不能伤到杂草。”思及此处,他语重心长地叮嘱工匠们。
“伤着它们,可能会伤着问小哥的心。”
小工匠一脸迷茫:“啥子茅草还能伤心?”
“你别管了,等到你成亲也许会明白。”何肃一脸深沉。
但这些问荇是不知道的,比起盯院子,他觉得盯自家卧房更加要紧。
一来挣的银子大头都藏在卧房,二来他放心不下柳连鹊的灵位。
工匠们早就习惯了问荇对卧房格外上心,所以都该干嘛干嘛,被问荇看着心里并无微词。
何肃将案几摆在窗边,又往床头摆了个简单的木柜,把钥匙递给问荇:“往后有小物件可以存里边,但别存太贵重的东西,这柜子是木头做的,算不上非常牢靠,能够撬开砸开。”
问荇记在心里,眼角余光扫到边上灵位石板被撬开,里边的血玉再次无影无踪。
血玉贵重,他花这笔钱依旧觉得心疼,可也觉得很值。
往日阴森安静的鬼宅传出热闹的笑声讲话声和打趣声,问甲和问大宏躲在不远处的阴沟里,嫉妒得直冒酸水。
可方才问乙他们灰溜溜被赶走,弄得他们压根不敢偷摸上前去找问荇,而且一群人在门口忙前忙后,问荇肯定是把自家门给加固了,防他们和防贼似得。
既然不让他们好过,那问荇自己也别想好过。
问大宏揉着胡子乱糟糟的下巴,几乎不过脑子地想出来个阴毒办法。
兵兵乓乓的声音直到傍晚才消失殆尽,工匠们领了工钱和赏钱,欢天喜地扛着铲子锤子从问荇家出来。
何肃将赏钱分给外边拦问丙的两个工匠:“你们也有,问小哥人就是大方。”
两个工匠精神抖擞拿了钱,有个瞧着身后精疲力尽的问丙二人,嘲讽似得扬了扬手:“我记得我家那两文钱三个馒头,有些人连一文钱都拿不到,居然还敢说是人家亲戚。”
“你可说高了。”他旁边的工匠也跟着笑,“我家那卖馒头大娘要是心情好,一文钱两个馒头,他们分明是连半个铜子都挣不来,哈哈哈哈哈……!”
赵小鲤躲得无影无踪,问大宏缩在远处不敢出来,倒是问乙又坐不住了。
他拖着条半残的腿,肿胀的脸瞧着八分狰狞:“你他娘再敢说一句试试?”
他在云和镇不说横着走,那也是没几个人敢惹他,现在这群敲木头锤石头的工匠都敢骑在他头上撒野,传到云和镇去,他该怎么同人家去要债。
就在这时,祝清抱着个冒着热气的篮子,后面跟着放心不下的祝澈。
他们家晚上肉饼烙多了,就想着给问荇送几张,顺便来看看问荇家的事解决没,没想到到门口是这副场景。
祝清被问乙这副肿着脸的丑模样吓得不敢动弹,抱着篮子差点平地摔倒:“哥,哥哥……!”
他本来就对问乙有些害怕,祝澈就在他身后,小哥儿赶紧扑进祝澈怀抱里:“他吓我!”
祝澈抱着弟弟一言不发,眼睛却一点点暗下。
一阵秋风刮过,问乙发热的脑袋也瞬间冷静下来。
他僵硬擡起头,瞧见哭红了眼的小哥儿。
还有小哥儿后边愤怒的,高壮的,魁梧的猎户。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
祝澈:有机会一定要给这群狗娘养的一拳!
今天:
祝澈:……机会怎么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