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三 赵六老舐犊丧残生 张知县诛枭成铁案
有诗写道:“从来父子是天伦,凶暴何当逆自亲?为说慈鸟能反哺,应教飞鸟骂伊人。”人生在世,“孝”字最为重要。父母从孩子出生后哺乳三年,一直盼到孩子长大成人,期间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担心孩子生病,日夜焦虑;期望孩子聪明成才,时刻关注,养育过程中无微不至。《诗经》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即便做到卧冰求鲤、哭竹生笋、扇枕温衾这些孝行,也难以报答父母恩情的万分之一。可有的人,自己享受锦衣玉食,却让父母忍饥受冻,把父母当作路人,甚至视为仇敌,这种行为违背伦理道德,连猪狗都不如!
下面讲一个不孝的故事,这样的事从前少见,如今也不多闻。明朝正德年间,松江府城有个姓严的富民,夫妻二人过日子。三十岁了还没孩子,他们四处求神拜佛,心心念念都是想要个孩子。一天夜里,严娘子似梦非梦间,听到空中有人说:“求来子,终没耳;添你丁,减你齿。”严娘子听得真切,第二天就把这事告诉了严公,只是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从那以后,严娘子就有了身孕,怀胎十月,历经辛苦,生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儿子。夫妻二人欣喜若狂,只盼着孩子能平安长大。时光飞逝,转眼孩子三岁了,长得聪明伶俐,做父母的对他百依百顺,从不违逆他的意愿。不管世上有什么东西,孩子想要,他们就想尽办法弄来,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河里的月亮,恨不得上天入地去摘取。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俗话说:“棒头出孝子,箸头出忤逆。”严家夫妻把孩子娇惯坏了,等孩子长大后,变得目中无人,谁都不放在眼里。又因为他有钱挥霍,还结交了一群狡猾、不讲天理的衙门中人,这些人都奉承他,没人敢和他计较。
严家儿子还特别喜欢赌博,和一群赌术高超的赌徒混在一起。这些赌徒贪图他的钱财,表面上对他甜言蜜语、谄媚讨好,哄他参与赌博。他却以为大家真心对他好,放心大胆地赌博,大量钱财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输光了。严公常常苦苦相劝,但因为疼爱儿子,劝几句不听也就算了。可家里的钱财有限,经不起十赌九输,三年下来,家底渐渐败落。
严公本是靠积攒家业发家的,看到这般情景,难免心疼。一天,他外出办事,路过一个赌场,只见几十个人聚在一起吵吵嚷嚷。严公走近一看,原来是众人围着他儿子讨要赌债。儿子被众人拉扯,分辩不清,十分狼狈。严公心疼儿子,怕他受伤,挤进人群护住儿子,对众人说:“欠的钱我来还,各位兄弟先回去,明天我亲自登门拜谢。”说完,拉着儿子气冲冲地回家。一进门,严公揪住儿子头发,狠心要打,却被儿子挣脱。严公追上去拉扯,儿子转身一拳打在严公脸上,严公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儿子这才慌了,上前搀扶时,发现父亲两颗门牙被打掉,鲜血染红了胸口。儿子知道闯了大祸,撒腿就跑。
严公半天才苏醒过来,愤怒至极,心想:“我一辈子操持家业,却生了这样的逆子,败光家产,还差点要了我的命,简直禽兽不如!留着他还有什么用?”他直接跑到府衙,正赶上知府升堂,便写了一张状子,以被打落牙齿为证据,状告儿子忤逆不孝。知府受理了状子,当天退堂,严公先回了家。
严公儿子平日里有个最要好的相识,是衙门里的外郎,名叫丘三,为人十分狡猾奸诈。丘三得知状子被知府受理,急忙出了衙门,找到严公儿子,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严公儿子慌了神,求丘三帮忙想办法。丘三故意为难,严公儿子只好拿出三两赌钱,说:“这点钱先给您用,求您一定要救我性命。”丘三又故意拖延了一会儿,说:“今天太晚了,明天早上在府衙前见面,我再告诉你办法。”严公儿子只好答应,各自回去。
第二天一早,两人在府衙前见面。严公儿子急忙问:“有什么好办法?快救救我!”丘三把他拉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说:“你过来,我告诉你。”严公儿子把耳朵凑过去听,只听“咔嚓”一声,他大叫一声,急忙捂住耳朵,埋怨道:“我苦苦求你救我,你怎么反倒咬掉我的耳朵?这事没完!”丘三冷笑道:“你的耳朵这么值钱?你父亲的牙齿就不值钱?别慌!我现在告诉你真办法,你就这么说……保你没事。”严公儿子说:“好计策!虽然受点苦,但能摆脱麻烦。”
随后,知府升堂审案,严公儿子被带到堂上。知府问:“你为何这般不孝,只知道赌博,还不听父亲教诲,甚至打掉他的门牙,有什么可说的?”严公儿子哭着说:“大人明察!我怎么敢违背人伦?我偶然外出,看到赌场里有人争吵,就站在一旁观看。没想到父亲也来了,以为我在赌博,拉我回家就打。我被打得受不了,一抬头,父亲就狠狠咬了我一口,把耳朵咬掉了。老人家牙齿不牢固,一时用力过猛,牙齿也掉了,怎么会是我打掉的呢?求大人明察!”
知府让人上前查验,果然看到他缺了一只耳朵,齿痕还很新鲜,上面有血迹。知府相信了他的话,微微一笑说:“情况属实,不用再问了。但赌博之事可疑,又导致父亲牙齿损坏,打十板子,赶出衙门,不再追究。”
严公儿子庆幸没被重罚,回家后向父母求情:“孩儿以后一定改过自新,好好侍奉父母。官府已经惩罚过我了,任凭父亲处置。”严公昨天一气之下告到官府,过了一夜,又见儿子受了刑罚,听儿子这么一说,心就软了。老两口本来就十分溺爱儿子,想起当初怀孕时梦中的四句话“求来子,终没耳;添你丁,减你齿”,如今自己掉了牙齿,儿子被咬掉耳朵,正好应验,便觉得这是天意,不再追究。从那以后,儿子真的安分守己,孝顺父母,最后得以善终。这就是所谓的改过自新,上天也会眷顾。
接下来,再讲一个一直不孝、不知悔改,最终得到报应的故事。在某朝某府某县,有个人姓赵,排行第六,大家都叫他赵六老。他家世清白,家境富裕。夫妻二人有个儿子,自孩子断奶后,就是他们的心头肉。孩子还没出生时,两人就许下了许多愿。光在这件事上,就为孩子花了不少钱。没想到孩子三岁时出痘,夫妻俩整夜睡不着,四处寻访名医,不惜钱财买药,只求孩子平安,哪怕付出生命也心甘情愿。他们忧心忡忡,好不容易等到痘疹消退,那种喜悦比在黑夜里得到明珠还要强烈。此后调养孩子身体,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花了多少钱。
孩子长到六七岁,夫妻俩送他去上学,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选了个吉日让孩子拜了先生,取名赵聪。先让他学习《神童诗》《千家诗》,后来又学《大学》。夫妻俩既怕儿子学习辛苦,又怕先生管得太严让孩子生病,每天孩子读不了几句书就休息。赵聪也很会揣摩父母的心思,经常装病,不去上学,父母也不敢强迫他。先生看在眼里,心里想:“这就是过度溺爱,反而害了孩子!现在养成这样的习惯,以后后悔都来不及。”但他也只能冷眼旁观,由着赵家人自己处理 。
过了半年多,又有人来给赵聪说亲,对方是官宦人家,姓殷。殷家老爷子曾做过太守,已经过世。赵六老一心想攀高门,便请媒人去求了女方的庚帖,选了个吉日,备下极为丰厚的谢允礼。从这以后,赵聪就与殷家女子定下了婚约。逢年过节,两家往来送礼,不知花费了多少财物。
时光飞逝,赵聪因为从小被娇生惯养,直到十四岁才读完经书。赵六老却觉得儿子终于有了出息,满心欢喜。到了十五六岁,免不了要教他练习写文章。为了儿子的学业,赵六老此时已将家中大半积蓄花了出去。但为了儿子能有个好前程,他无奈之下只好四处借贷聘请老师,又花重金请来一位学识渊博的秀才教导赵聪。每年光是给先生的束修就有五十两银子,此外逢年过节的礼物,以及日常的供给,更是十分丰厚。
赵聪本就贪图安逸享乐,十天里有九天不在书房。这样一来,先生反倒乐得清闲,拿了丰厚的报酬,还不用费太多心思教学。因此,有那么一些不成器、没廉耻的秀才,就想谋这份差事;而那些有志向、为人诚实的秀才,往往都推辞不就。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贤愚有别。
闲话不多说,转眼间又过了一年。恰逢提学官主持童生考试,赵六老便让赵聪稀里糊涂地去参加。为了儿子能考出好成绩,他又是托关系走后门,又是花银子打点,前前后后又花了不少钱。考试结束后,赵六老又开始盘算着给儿子完婚。可这时他手头实在拮据,没办法,只好请中间人写借据,找别人借了四百两银子。这个中间人叫王三,平日里赵六老就常托他办事,之前的好几张借据也都是他从中牵线搭桥。这次从刘上户家借到四百两银子后,赵六老便用这些钱置办礼物,选了个好日子行纳采之礼,定下了婚期。
两个月后,婚期将近,可接亲的费用还没着落。赵六老只好东拼西凑,找了几件衣服首饰,拿到当铺里当了四十两银子。但这些钱还是不够,他只好又找到王三,写了一张借据,从褚员外家借了六十两银子,这才顺利把新娘迎进家门。殷家公子送妹妹出嫁,赵六老对他十分殷勤,盛情款待,一连摆了好几天宴席,才把客人送走。
赵聪和新婚妻子十分恩爱,在赵六老隔壁的小院子里过日子,小两口生活得很是快活。殷家女子各方面都不错,就是有些毛病:她仗着自己出身富贵,根本不把公婆放在眼里;而且为人十分吝啬,为了一点小钱,就经常怂恿丈夫做些刻薄的事。要是殷家女子贤淑一些,能劝丈夫向善,后来也不会惹出那么大的事了!
俗话说:“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这都是后话了。
殷家陪嫁的财物十分丰厚,大约有三千两银子,全都由殷氏掌管,一点也不肯往外拿。赵六老供养儿子儿媳,唯恐有照顾不周到的地方,可即便如此,小两口还总是嫌这嫌那,觉得不满意。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过了三年。赵老娘得了痰火病,卧床不起,便把家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儿媳殷氏打理。刚开始,殷氏照顾公婆还算尽心,可渐渐的,半年三个月过去,公婆要茶没茶,要饭没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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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两口实在受不了这种清淡的饮食,有时不得不开口向儿媳讨要。殷氏却抱怨道:“家里有什么财产交给我了?还总是要这要那,要是有本事,自己去弄来啊!我也不想干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整天被你们烦得不得清净!”赵六老听了,只能忍气吞声。他确实没什么家产留给儿媳,又怎么能反驳呢?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这些事告诉了老伴。
赵妈妈本就久病在身,听了儿媳这番话,又看到她如此怠慢,再加上家里经济十分困难,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光景,而且讨债的人不断上门。家里箱笼中剩下的一些衣服首饰,拿去抵债还利息,也已经抵得差不多了。仅有的几亩田产,也只能抵押给别人用来还利息。赵妈妈以前也是享受过好日子的人,如今落魄了,别说外人,就连亲生儿媳都对她如此冷淡。她越想越气,只觉得头晕眼花,吃不下任何东西。
儿媳两人既不到床前看望,也不拿汤水给她调养身体,每天就只给老两口送几碗咸菜,日子过得十分凄苦。就这样挨了半个月,赵妈妈痰喘病发作,离开了人世。儿媳两人只是干嚎了几声,就转身离开了。
赵六老悲痛欲绝,跌脚捶胸地哭了一场。他走到隔壁,对儿子说:“你娘今天去世了,我实在没钱置办送终的东西,什么都没准备。你看在母子一场的份上,买口好棺材把她装殓了,过几天选块坟地安葬,也算是尽了你的孝心。”赵聪说:“我哪有钱买棺材?别说好棺材价格贵买不起,就是普通杂木做的,也要二三两银子一口,我拿什么去买?前村李作头家有一口普通的棺材,你怎么不去赊回来?明天再说还钱的事。”赵六老含着眼泪,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出门去李作头家。
赵聪走进屋,对殷氏说:“我爹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居然让我买好棺材装殓我娘。我跟他说:‘好棺材买不起,普通的也要两三两银子。’我让他先去李作头那赊一口,明天再还钱。”殷氏立刻接口道:“还什么钱?”赵聪说:“要是实在没办法,我们就咬咬牙,随便还点。”殷氏生气地说:“你哪来的钱替别人买棺材?留着钱给自己用不好吗?要买你自己还!我可没钱。我又没受过你爹娘半点好处,没事就来麻烦人。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就说没有,看他们能怎么样!”赵聪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说:“娘子说得对,不还就不还。”
没过多久,六老雇了两个人,把棺材抬了回来,装殓了赵妈妈。大家一起痛哭哀悼,用一杯水酒祭奠后,把灵柩停放在家中。儿媳两人既不守灵,也不准备丰盛的饭菜,每天依旧只给赵六老送几碗咸菜。到了晚上,就留赵六老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灵前守夜。赵六老心里又气又难过,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哭泣。
过了十四天,李作头来讨要棺材钱。赵六老说:“你去找我家小官人要。”李作头便去对赵聪说:“官人家赊了我的棺材,麻烦把钱结一下。”赵聪瞪着眼,啐了一口说:“你是不是见鬼了?你眼睛又没瞎,那天是谁去你家赊的棺材,你就找谁要,干嘛来问我?”李作头说:“是你父亲来赊的,刚才也是他让我来找你要钱。”赵聪说:“别听他胡说!真是不要脸!他自己有钱买棺材,凭什么赖账?你赶紧走,别惹我发火!”说完,背着手就进屋去了。
李作头回来,把赵聪的话告诉了赵六老。赵六老听了,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李作头连忙劝道:“赵老官,别这样!要是实在没钱,随便拿点东西抵给我也行。”赵六老没办法,只好进屋翻箱倒柜,找出三件冬天的衣服和一根银簪子,拿去抵给了李作头。
不知不觉,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赵六老也是有些不知深浅,经历了买棺材这件事,说什么也不该再去求儿子了。可过了断七,他又忘了之前的遭遇,再次对儿子说:“我想给你娘找块坟地安葬,你看怎么办?”赵聪说:“我哪知道怎么办?我又不是风水先生,哪懂怎么找坟地?就算要找,难道有人会白白送给我们?依我看,选个日子把她送到东村火化了,这样还省事。”赵六老听了,默默不语,眼中含泪。赵聪也不再多说,直接走了。
赵六老心想:“你娘做了一辈子富家太太,没想到死后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罢了!罢了!这样的逆子,求他又有什么用?我再去翻翻箱子,看看还有没有东西能当些钱出来,买块地安葬你娘。”他又打开箱子,翻来翻去,找出两套衣服和一只金钗,当得六两银子。他用四两银子买了三分地,剩下二两银子请了四个和尚做法事,又雇了几个扛夫,把老伴安葬了。赵六老好不容易把丧事办完,只能回家,勉强维持着日子 。
转眼间,寒冬来临,赵六老身上寒冷难耐,赊了一斤丝绵来御寒,却没钱偿还。无奈之下,他拿着一件夏衣对儿子赵聪说:“这儿有件衣服,你要是想要就买下,不想要的话,就当几文钱给我。”赵聪不耐烦地说:“大冬天的买夏衣,这不就是拿闲钱打水漂吗?这衣服早晚都是我的,干嘛要买?我既不买,也不当。”六老无奈地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便把衣服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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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聪转身就把这事告诉了妻子殷氏,殷氏埋怨道:“你真是糊涂!他见你不当,肯定会拿去当铺抵押,到时候可就真没了。你随便给点钱当下来,怎么都不会吃亏。”赵聪觉得有理,便又来找六老,说:“刚才那件衣服,媳妇想看看,说不定就当了。”六老连忙说:“拿去看吧,要是能当,给七钱银子就行。”赵聪把衣服拿给殷氏,殷氏吩咐道:“你拿四钱去,就说这个价足够了,要是他要得多,就直接回来。”赵聪拿着四钱银子给六老,六老哪敢嫌少,只能苦笑着接下。赵聪随手写了张借条,上面写着“限五月还”,递给六老后便离开了。六老看着借条,气得脸色发紫,将纸撕得粉碎,长叹道:“我生前不知造了什么孽,才让亲生儿子这样报应我。老天爷啊!老天爷!”满心怨恨地熬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六老刚梳洗完毕,就见平日里帮忙做中间人的王三突然闯了进来。六老心头猛地一紧,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正所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王三一进门,施了个礼就开口道:“六老别见怪,打扰了!就是褚家那六十两银子的债,虽说每年都有还利息,但都是拿些货物抵的,还得也不痛快。今年他们家想连本带利一次性结清。我实在没办法跟他们交代,六老您无论如何想个办法,把这笔债了结了,也省得大家麻烦,免得天天有人上门讨债。”
六老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当初为了给逆子办婚事,欠下了这几笔重债,利滚利,如今我已是身无分文。本想找逆子借点钱还上,可他们夫妻俩一毛不拔。就连我自己的衣食住行,日常都难以维持,哪还有钱还这笔债?王兄弟,你行行好,帮忙求求情,宽限些时日,我感激不尽!”王三脸色一沉,不耐烦地说:“六老,这话说的!为了你这笔债,我的口水都快说干了。你不知道,褚家天天上门找我这个中间人。我又没拿多少好处费,何苦受这份罪?当初这事本就办得不妥,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他们动不动就派人来催债,你还说这些没用的话!就算你一时拿不出钱,这债本就是为你儿子结婚借的,找他借点来还,有什么不可以?我现在没法回去交差,就坐这儿等你答复了。”
六老听了这番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时语塞,只能低声下气地说:“王兄弟说得对,我去跟逆子商量商量。你先回去,明天一早我一定给你回话。”王三撇着嘴说:“行吧,但我走了之后,你可别不当回事!我又不图你一口茶、一杯酒,何必在这儿瞎耽误工夫?”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六老满心无奈,心想:“要是跟赵聪说,只怕又要受他冷脸;可要是不说,实在是走投无路。老王说得也有道理,这债既然是为他借的,说不定他肯帮忙。”他一步一步,犹豫着走到赵聪家,只见院子里热闹非凡,炊烟袅袅。六老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忙?”有人回答:“殷家大公子来了,留他在家吃饭,所以忙着呢。”六老顿时垂头丧气,转身往回走,心里暗自思忖:“殷家公子来了就留饭,我这个当爹的,连一顿饭都不配有?看看等会儿给我吃什么。”没过多久,果然又端来平时那两碗糙米饭,六老看着难以下咽,心里堵得慌。
那天,赵聪陪着殷家公子喝酒,六老不好去打扰,只能先回去。第二天一早,六老又来到赵聪家,仆人却说赵聪还没起床。六老等了一个多时辰,赵聪才慢悠悠地走出来,没好气地问:“大早上的,有什么事?”六老赔着笑脸说:“这时候也不早了。有件要紧事,就怕你不肯答应。”赵聪不耐烦地说:“能答应就说,不能答应就别说,哪有那么多依不依的?”六老吞吞吐吐地说:“以前你成亲时,借了褚家六十两银子,每年都还利息。今年他们要连本带利一起还,我实在拿不出钱。本钱暂时还不上,只能先还利息。我现在身无分文,本不该跟你说这事,但这债是为你借的,所以想跟你借点钱还利息。”
赵聪听了,顿时变了脸色,摊开手说:“这不是开玩笑吗?照你这么说,娶媳妇都得儿子自己掏钱?我去问问,要是都这样,我就还!”六老赶忙解释:“不是让你全还,只是先借点应急。”赵聪冷哼一声:“借什么借?要是以后能还上,他们也不会催得这么紧。昨天殷家阿勇送了五钱礼银,我去问问媳妇,要是她同意,就拿去请请中间人,再拖一拖。”说完,转身进了屋。六老心想:“五钱银子能顶什么用?还得去问媳妇,多半是没指望了。”
等了许久,赵聪也没出来,六老只好失望地回去。刚到家,就看到王三已经坐在那儿等着了。六老想躲,却被王三一眼瞧见。王三迎上来问:“昨天说的事怎么样了?褚家又派人来我那儿好几趟了。”六老红着脸说:“我那逆子,一分钱都不肯借。本钱实在拿不出,我再找点东西抵押,今年的利息先还上,剩下的慢慢想办法。求你再通融通融。”说着,竟忍不住双膝跪地。王三撇了撇嘴,伸手扶起六老,说:“这是干什么!要是有东西能抵押,就先拿去。我再去说说,让他们再等些日子。”六老无奈地进屋,打开箱子,把老伴留下的首饰、衣服,还有自己仅有的几件长衫,一股脑全拿出来,交给了王三。王三胡乱估算了一下,算足了二分利息共十六两银子,连箱子一起拿走了。从这以后,赵六老除了身上穿的,再也没有任何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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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六老缓过神,两天后,王三又来催讨刘家那四百两银子的利息,这笔钱更是数额巨大。六老急得手足无措,只好撒谎说:“我已经跟儿子借了两个元宝,准备去熔铸成银锭,你先回去,明天一早一定还。”王三见六老一向老实,而且也不怕他跑了,便先回家等着。六老心里清楚:“虽然暂时把他哄走了,但这债早晚得还,怎么躲得过?”他又硬着头皮去找赵聪,哭着说:“今天王三又来催刘家的利息,我现在真是走投无路了,你就看在我是你亲生父母的份上,救救我吧!”赵聪不耐烦地说:“没事就拿这些话吓唬人,就算还了又怎么样?要死就死,活着在这儿也没用!”六老听了,一把抓住赵聪,号啕大哭起来,赵聪用力挣脱,转身进了屋。旁人见状,赶忙劝住六老,让他先回家。
六老回到家,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可王三再来时,该怎么应付?人在绝境中往往会想出办法,六老苦思冥想了许久,突然灵光一闪:“有了,有了。只能这么办了,不然真的是死路一条。”眼看天色渐晚,六老随便吃了点晚饭,便躺在床上,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事 。
当天晚上,赵聪和殷氏吃过晚饭,洗漱完毕后就吹灭灯火上床睡觉。赵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正清醒着,突然听到房间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心里一惊,怀疑是有贼,便屏住呼吸,没有出声。因为家里有些财产,赵聪平日里就经常防备小偷,做足了准备。
他静静听了一会儿,又听见房门隐隐被推开,接着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音越来越近,朝着床边来了。赵聪依旧不动声色,等感觉来人快到跟前时,他悄悄地从床底下摸出平时藏着的斧头,猛地一挥,只听“噗”的一声,一个身影倒在了床前。赵聪急忙爬起来,一脚踩住对方身子,又接连砍了两斧,见没了动静,确定对方已经死了,这才慌忙叫醒殷氏,说:“房里有贼,我已经砍死了!”
他赶紧点起火把,担心外面还有同伙,便大声呼喊,惊动了周围的邻居。不少人闻声赶来帮忙,只见墙门左边有个大洞,又听见赵聪喊:“房里砍死了一个贼!”众人涌进房间,果然看到一具尸体,脑袋被劈成了两半。大家仔细一看,眼尖的人惊叫起来:“这不是赵六老吗!”众人围拢过去,反复辨认,纷纷说道:“没错,就是他!可他怎么会做贼,偷自家东西,还被儿子杀了?真是太奇怪了!”有人猜测:“也许不是偷东西,说不定是老不检点,儿子气不过,借着抓贼的名义把他杀了。”但也有稳重的人说:“别乱说!六老平时不是这种人。”
赵聪和殷氏也被眼前的状况弄懵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平日里再狡猾,此时也慌了神,只能一边假哭,一边辩解:“我们真不知道是我爹,还以为是贼,所以才一时冲动下了手。你们看这墙洞,就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众人说:“既然是当贼来防,夜里看不清人,这也怪不得你。但这事闹得太大,必须得报官。”
就这样,众人闹了一整夜。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大家押着赵聪前往县衙。这边殷氏也慌了手脚,急忙收拾了些财物,偷偷跑到县里上下打点。
当时的知县姓张名晋,为人清正廉洁,而且聪慧善断。升堂后,他见众人押着赵聪进来,询问事情缘由,又派人去查验了尸体。张晋当即说道:“儿子杀父亲,按律当判十恶重罪。”这时,旁边一个叫孔目的文书上前禀道:“赵聪杀父,罪行严重;但他是夜里防贼,不知道是父亲,从这一点看,又不该判死刑。”在场的邻居们也纷纷附和。
张晋听了众人的话,提笔写下判词:“赵聪杀贼的行为尚可原谅,但他的不孝之举必须严惩!儿子拥有财富,却让父亲贫困到去做贼,不孝之心昭然若揭!死有余辜!”判完后,张晋下令重打赵聪四十大板,给他戴上死囚枷锁,押入大牢。众人见此判决,谁也不敢多说什么。而且赵聪平日里不孝的行为,大家早有耳闻,如今见张晋判得公正,都心服口服。
张晋又责令没收赵聪的家产,用来买棺材安葬赵六老。殷氏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再多的钱财,此时也无济于事。她只能多花些银子,时常去狱中探望赵聪。没想到,她多次进出监狱,染上了牢里的瘟疫,不到一个月就死了。赵聪从小过惯了好日子,哪里受得了牢狱之苦?殷氏一死,没人给他送饭,三天后,他也饿死在了牢中。尸体被拖出牢房,扔在了乱葬岗。这就是不孝父母的下场。
张晋还下令将赵聪的全部家产充公。这时,刘上户、褚员外,还有赵六老生前的债主们,纷纷拿着借条,向张晋禀报。张晋一一核实,将欠款按比例偿还给债主,剩下的财产全部收归官府。赵聪夫妻二人,一辈子刻薄贪婪,连自己的父母都舍不得给一文钱,一心想着积攒家业传给子孙,却没想到最后家财散尽,自己也落得个悲惨下场。这正应了那句话: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正所谓:“由来天网恢恢,何曾漏却阿谁?王法还须推勘,神明料不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