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卫河东岸,浮丘山高高耸立。山上竹舍如云间居所,隐藏着非凡的人才。这位才子文章惊人,可与汉代的董仲舒、贾谊媲美;声名远扬,胜过三国时的刘桢、曹植。秋天,他漫步在青山环绕的城郭;春日,挥毫写下绝妙诗篇。醉后倚着湛卢宝剑长啸,那气势仿佛能让长风冲破万里洪涛。
这首诗,是明朝嘉靖年间一位才子的作品。这位才子是谁呢?他姓卢名柟,字少梗,又字子赤,是大名府濬县人。卢柟生得风度翩翩,气质不凡,周身透着超凡脱俗的气质。他八岁就能写文章,十岁便通晓诗律,下笔千言,片刻即成,人们都说他是李白转世、曹植再生。他生性好酒,行侠仗义,为人洒脱不羁,有着轻视世俗、傲岸不群的志向,真可谓名满天下,才华冠绝当世。与他交往的,都是朝中有名的公卿大臣。
卢柟出身官宦世家,世代显贵,家中资财雄厚。他平日里的生活排场,堪比王侯。他家住在城外浮丘山下,宅邸宏伟壮丽,高耸入云。家中姬妾众多,个个容貌秀丽、气质出众。他还挑选了几个清秀伶俐的小书童,教他们演奏乐曲,每日以此为乐。家中的童仆更是数不胜数。宅邸后方,他还建造了一座园林,占地两三顷,园中凿池引水,堆叠假山,布局精巧,取名为“啸圃”。
一般来说,花卉喜暖,所以名贵花卉大多产自南方。北方天气严寒,花卉移植至此,大半都会冻死,因此北方的名贵花卉十分稀少。即便有一两株,也大多被达官显贵收入囊中,普通人很难见到。濬县更是如此,比京城还要难寻奇花异草,所以当地官员的园林虽有,但景致都很平常。
偏偏卢柟一心要胜过他人,不惜花费重金,派人四处搜寻名花异草、怪石奇峰,建成这座园林,使其成为全县最美的景致。园内楼台高耸,庭院清幽,假山堆叠如岷峨之山,花卉栽种似阆苑奇葩。水阁与船坞相通,风轩与松寮相连。池塘曲折,层层碧浪如琉璃荡漾;山峦重叠,点点苍苔似翡翠铺就。牡丹亭畔,孔雀双双栖息;芍药栏边,仙鸟对对起舞。蜿蜒的松林间小径,绿荫深处横跨着小桥;曲折的花丛间小路,红艳花朵中耸立着乔木。烟雾笼罩着青山,若隐若现;雨水洗过的山峦,颜色浓艳如染。木兰舟在芙蓉水上轻轻荡漾,秋千架在垂杨影中悠悠摇曳。朱红的栏杆与彩绘的楼阁相互映衬,美景如画。
卢柟每日在园中吟诗赏花、逗鸟观景,悠然自得,即使是做帝王的快乐,也不过如此。凡是有朋友前来拜访,他必定热情挽留,直到客人尽兴大醉才让其离开。倘若遇到志同道合的知己,他更是会将对方留下,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舍不得让对方离开。要是有身处患难的人前来投奔,他也会慷慨相助,不让来人空手而归。因此,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他家常常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
卢柟自恃才高学广,以为考取功名如同拾取草芥般容易,却不料文运不佳,任凭他文章写得锦绣灿烂,偏偏不合考官心意,连续参加多次科举考试,都未能飞黄腾达。他觉得世上没有真正赏识自己的人,于是便断绝了求取功名的念头,不再追求仕途,只与文人墨客、道士高僧交往,谈禅论道,谈论剑术,饮酒作乐,纵情山水,自号“浮丘山人”,还曾写过一首五言古诗抒发自己的志向。
再说濬县知县汪岑,他年少时就连连考中科举,为人极其贪婪,性格猜忌刻薄,又酷爱饮酒,一旦端起酒杯,就能喝到天明。自从到濬县任职,他还没遇到过酒量相当的对手。平日里,他也听说卢柟是个才子,备受世人推崇,交友广泛,又得知县里的园林数卢家最为精美,卢柟的酒量在当地也是首屈一指。出于这三个原因,汪岑有心结识卢柟,与他成为知己,便派人去请卢柟前来相见。
一般来说,别的秀才想要结交知县,都得想尽办法,托人引荐,拜入知县门下,尊称其为老师,每逢节日还要送上礼物,希望以此获得好处。要是知县亲自相请,那简直就像被朝廷征聘一样荣耀,有些人还会把知县的名帖贴在墙上,向亲友炫耀。虽然这是些没气节的人所为,有骨气的人未必如此,但通常情况下,知县相请,很少有人会拒绝。
可卢柟偏偏与众不同,知县一连请了五六次,他都当作耳边风,完全不理会,只推说自己从不踏入官府之门。为什么卢柟会这样呢?他才华冠绝天下,眼中没有常人,天生一副侠义心肠和高傲的品格,把功名利禄看作破草鞋,视荣华富贵如浮云。就算是王侯卿相,若不曾亲自拜访,想要请他见面,他也断然不会主动前往,又怎么会轻易去见一个小小的县官呢?他 truly 是那种连天子都不能让他称臣,诸侯都难以与他为友的超凡之人。
卢柟已经是个奇特古怪的人,而这位知县又是个执着难缠的主儿。一般人请人四五次不来,也就算了,可这位知县偏偏不放弃。见卢柟坚决不肯来,他竟然愿意亲自前往拜访。为了防止扑空,他还先派人拿着帖子去约定时间。
差人领命后,径直来到卢家,把帖子递给守门人说:“本县老爷有重要的事,派我来告知你家相公,麻烦帮忙引荐一下。”守门人不敢怠慢,立即带着差人来到园中拜见卢柟。差人一进园门,就被眼前的景色吸引。只见园内水光碧绿,山色青翠,竹木茂盛,相互掩映,林中鸟儿鸣叫,如同奏响美妙的音乐。差人从未见过如此美景,仿佛进入了仙境,心中十分欢喜,暗想:“难怪老爷想来游玩,原来有这么好的景致。我也算有些缘分,才能到此观赏,这辈子也算没白活。”于是他四处走动,尽情欣赏。
七拐八绕,穿过几条花径,走过几处亭台,差人来到一个地方。这里四周都是梅花,一眼望去如同白雪覆盖,阵阵清香沁人心脾。中间有一座八角亭子,红瓦青瓦,雕梁画栋,亭子上方悬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玉照亭”三个大字。亭中坐着三四个宾客,正在赏花饮酒,旁边五六个容貌清秀的仆人,正在演奏乐器,唱歌助兴。
守门人带着差人站在门外,等歌唱完,先把帖子递给卢柟,然后差人上前说道:“老爷让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说既然相公不愿到县衙,老爷就亲自来拜访;但又担心相公外出,见不着面,所以先派小人来约定个日子,以便前来请教。二来听说府上园林景色优美,顺便也想游览一番。”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妙,卢柟一开始对知县的邀请置之不理,毫不以为意,如今见知县情愿屈尊来拜访,心里不免有些动摇。他想:“这知县虽然贪婪庸俗,但毕竟是本地父母官,肯放下身段礼贤下士,这点还算可取。要是再坚决拒绝,外人恐怕会说我心胸狭隘,容不得人。”可他又转念一想:“知县不过是个庸俗的官吏,肯定不懂文章。诗律深奥,估计他也一窍不通。说到典籍学问,他又是个年轻晚辈,不过是侥幸考中进士,想必连典籍都没认真读过。至于理学和禅宗,他更是做梦都想不到。除了这些,跟他还有什么可聊的,还是别招惹他了。”但又念及知县来意诚恳,若直接拒绝,似乎有些不近人情。正犹豫间,小童斟上酒来。卢柟触景生情,想到了酒,心想:“要是他会喝酒,倒也能稍减俗气。”
于是他问差人:“你们本官会喝酒吗?”差人回答:“酒就是老爷的命,怎么不会喝!”卢柟又问:“能喝多少?”差人说:“只要端起酒杯,就能整夜喝下去,不喝得大醉不休,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酒量。”卢柟心中一喜:“原来这个庸俗之人还会喝酒,就冲这一点,见他一面吧。”随即让童子取来一张帖子,交给差人说:“你家本官既然想来游玩,趁现在梅花盛开,就定在明天吧。我这里准备好酒菜,恭候他大驾。”
差人得了卢柟的话,和门公一起离开卢家,回到县衙,把帖子交给知县复命。汪知县满心欢喜,正盼着第二天去卢柟家赏梅,没想到晚上有人来报,新按院到任了。他只好连夜动身前往府城,赏梅的计划泡了汤。差人拿着帖子去卢家说明情况,向卢柟致歉。
汪知县到府城迎接按院,陪着按院完成行香仪式,再回到县里时,已经过去好几天。此时梅花凋零,只见玉色花瓣纷纷落在台阶上,琼白的花片环绕着画栏。汪知县因为没能赴梅花之约,心里闷闷不乐,盼着卢柟能再次邀请他。可卢柟本就是勉强答应,见知县爽约,便把这事抛到脑后,哪里还会再主动邀请。
转眼间到了仲春时节,汪知县又惦记起卢柟家的园子,想趁着春日去游玩,便先派差人去传达心意。差人来到卢柟的园中,眼前景色美不胜收:园林里繁花似锦,如同织就的锦绣;堤岸上绿草如茵,仿佛铺上柔软的地毯。黄莺啼鸣,燕子呢喃,蝴蝶飞舞,蜜蜂奔忙,处处充满生机。不一会儿,差人转到桃树林间,只见桃花盛开,宛如万片丹霞、千重红锦,绚烂夺目。
卢柟正和宾客们在花下玩击鼓催花的游戏,大家一边豪饮美酒,一边高声放歌。差人拿着帖子上前说明来意,卢柟酒兴正浓,对差人说:“你回去告诉你们本官,要是有兴致,马上就来,不用另约时间。”宾客们纷纷劝阻:“使不得!我们正玩得尽兴,他要是来了,少不了一堆官场套话,哪里还能尽情玩乐?还是改日吧。”卢柟觉得有理,便说:“那就定在明天。”随后写了个帖子,让差人带给知县回复。
可谁能想到,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第二天,汪知县正要出发去游春,夫人却突然出事——她已有五个月身孕,却意外小产,当场晕倒在地,鲜血染红了衣裳。这变故把汪知县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有心思去赴宴,只好又派差人向卢柟辞行。夫人的病一直拖到三月下旬才稍有好转。
此时,卢柟园中的牡丹开得正盛,堪称全县第一。牡丹花开,富贵艳丽,令人赞叹。汪知县因为夫人这场病,忙乱了半个多月,心情低落,整日借酒消愁,连政务都懒得处理。后来听说卢家牡丹正艳,他想去观赏,可因为之前两次失约,不好意思再主动约时间,便派差人给卢柟送去三两银子作为书仪,顺便表达自己想看花的心意。卢柟定下了日期,却不肯接受这笔钱,多次退还都推辞不掉,最后只好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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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气晴朗,汪知县打算早衙处理完公事就去卢柟家。可刚走出私衙,手下就来禀报:“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假回家赡养父母,路过此地。”这位给事中是个重要人物,汪知县哪敢怠慢,急忙出城迎接,又是送礼物,又是设宴款待。他本以为对方住个一两天就会离开,自己还能赶上赏牡丹,没想到这位给事中生性好胜,非要让知县陪着游览县里的名胜古迹,一行人足足游玩了七八天才走。等给事中离开,汪知县再派人去约卢柟时,园中牡丹早已凋谢。
不知不觉春去夏来,转眼到了六月中旬。汪知县听说卢柟在家中,正在园里避暑,便又派人去传达,说想去观赏莲花。差人来到卢家,把帖子交给门公,让他传进去。没过多久,门公出来说:“相公有事,叫你当面去说。”差人跟着门公,来到一个荷花池边。
只见荷花池方圆约有十亩,堤岸上绿槐垂柳,枝叶茂密,遮天蔽日;池中荷花盛开,粉红的花朵与碧绿的荷叶相映成趣,色彩明艳动人。这个池塘名叫滟碧池,池中央有座锦云亭。亭子四面环水,没有桥梁相通,需要乘坐采莲舟才能到达,是卢柟夏日乘凉的地方。
门公和差人上了采莲舟,划动船桨,不一会儿就到了亭边。他们系好船,登上岸。差人抬头望去,只见亭子周围是朱红的栏杆、彩绘的门槛,窗户上挂着翠绿的幔帐。荷花的香气阵阵袭来,清风徐徐吹拂。水中金鱼在水草间嬉戏,梁上紫燕忙着筑巢,鸥鹭在荷叶间翻飞,鸳鸯在岸边依偎。走进亭内,只见藤编的床、湘竹的席,石制的榻、竹制的几,瓶中插着千叶碧莲,炉里焚着名贵的合香。
卢柟披散着头发,光着脚,斜靠在石榻上,面前放着一本古书,手里端着酒杯。旁边的冰盘里,摆着金黄的桃子、雪白的莲藕、沉在水中的李子和浮在水上的甜瓜,还有几样下酒菜。一个小厮在旁边捧着酒壶,另一个小厮拿着扇子为他扇风。他时而看几行书,时而喝一口酒,悠然自得。
差人没敢贸然上前,在一旁暗自感叹:“同样是父母所生,他怎么就能过得这般自在?我家本官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平日里忙忙碌碌,哪比得上他逍遥。”卢柟抬头看见差人,问道:“你就是县里派来的?”差人连忙答应。卢柟接着说:“订好的日期却不来,现在又说要看荷花。这么做事不靠谱,真不知道他这官是怎么当的。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和他周旋,他要有兴致就来,别再来约日子了。”差人赔着笑说:“老爷让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说他早就仰慕相公的才华,盼着能来请教,前几次实在是被事情绊住,不得已才失约。还请相公再定个日子,小人好回去复命。”卢柟见差人说话得体,便答应下来:“那就后日吧。”
差人得到答复,拿了回帖,和门公又乘船回到柳荫笼罩的堤岸,上岸后回县衙向知县复命。
到了后日,汪知县在早衙处理完公事,中午时分便动身去拜访卢柟。当时正值三伏天,连续多日酷热难耐,汪知县早已受了些暑气。此时又是正午,烈日当空,像一团烈火炙烤着大地,热得他两眼冒火,口中燥热。走到半路,他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从桥上一头栽下来,差点当场昏死过去。随从们赶忙将他救起,抬回县衙,送进私宅。汪知县渐渐苏醒过来,只好让差人去卢柟家辞行,同时请来太医诊治。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等他康复能处理政务时,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再说卢柟,有一天在书房整理往来礼物,看到汪知县送的那三两书仪,心想:“我和他没什么交情,平白无故收他的钱算怎么回事?得找个机会把这份人情还了,心里才踏实。”到了八月,他派人去邀请汪知县中秋夜到家中赏月。汪知县原本就有这个想法,接到邀请,十分高兴,拿了回帖打发来人,说:“替我多谢相公,到时候一定赴约。”
汪知县身为一县之长,中秋期间自然不止卢柟一家邀请他。从初十左右开始,就有乡绅和同僚陆续请他赴宴。他本就好酒,这种场合哪有不去的道理?自然是挨家挨户地应酬。到了十四日,他推掉了外面的酒席,在县衙中准备家宴,和夫人一起在庭院中赏月。
这一晚,月色格外皎洁,与平常大不相同。天空清朗,月光如水般流淌,洒在大地上,让人不禁生出古今同愁的感慨。
不知是谁,在夜色中吹起了铁笛,声音悠扬。汪知县夫妇相对饮酒,直到大醉才回房休息。汪知县一来刚病愈,元气还未恢复;二来连日饮酒过量,借着酒劲,身体有些吃不消;三来那晚在露天坐得太久,受了风寒,几方面因素凑在一起,他又生病了。如此一来,卢柟邀请他赏月的约定,又落了空。经过几天调养,汪知县才渐渐痊愈。
病好后,汪知县在县衙里闲得无聊,想着卢柟园中的桂花想必开得正盛,想去赏桂解闷。恰巧有个江南人来打秋风,送了他两大坛惠山泉酒,汪知县便派差人将其中一坛转送给卢柟。卢柟一听是美酒,十分高兴,心想:“他的政事和文章我都不评价,但从这送酒来看,他应该也是懂酒之人。”随即写了帖子,邀请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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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汪知县身为父母官,肯放下身段去见一个士人,本就是件稀奇事。可两人的缘分似乎未到,每次约定见面,总会生出意外,无法成行。这次邀请赏桂花,汪知县满心期待能尽情游玩一天,好好表达自己长久以来的仰慕之情。没想到当天他还在床上睡觉,外面就传来消息:“山西理刑赵爷被调往京城任职,已经到了河下。”这位赵爷正是汪知县乡试时的房师,汪知县哪敢怠慢?连忙起身梳洗,乘轿前往河下迎接,并设宴款待。师生二人许久未见,自然要叙旧畅谈,免不了盘桓几日才分别。等汪知县忙完,卢柟园中的桂花早已凋零,只见金黄的花瓣随风飘落,满地皆是桂花的香气。
卢柟生性刚直豪爽,是个不畏权贵、体恤下情的人。见汪知县多次以谦卑之态表达敬意,他觉得汪知县礼贤下士,渐渐有了结交之意。九月底,卢柟园中的菊花盛开,品种繁多,其中鹤翎、剪绒、西施三种最为名贵,每种又有好几种颜色,花朵硕大艳丽,十分珍贵。卢柟想到汪知县几次想看园景都未能如愿,如今菊花正盛,便写了帖子,派家人去邀请汪知县次日赏菊。
家人拿着帖子来到县衙,此时汪知县正在大堂上处理政务。家人径直走到堂前跪下,呈上帖子禀道:“我家相公恭请老爷,园中菊花盛开,想请老爷明日赏玩。”汪知县本就想去看菊花,只是之前多次失约,不好意思开口。如今见卢柟主动邀请,正合心意,看了帖子后说道:“替我回覆你家相公,明日一早我就去。”家人得到答复,赶忙回家向卢柟回禀:“汪大爷说,明日绝早就来。”其实汪知县说的“明日早来”只是随口一说,家人却误传成“绝早就来”,这句误传的话,竟为后来的事埋下祸根,让卢柟原本富足的家业几乎败尽,甚至差点丢了性命。正所谓“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卢柟听了家人的回覆,心想:“这知县也真是好笑,哪有赴宴绝早就到的道理?”又转念一想:“或许他是仰慕我家园林,想在这儿玩上一整天。”于是,他吩咐厨夫:“汪大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一定要早早准备好。”厨夫担心临时来不及,头天晚上就开始手忙脚乱地准备食材。第二天一早,卢柟又叮嘱守门人:“今天若有客人来,一概谢绝,不用通报。”还派专人拿着名帖去邀请汪知县。不到早饭时间,酒席就已准备妥当,摆在园中的燕喜堂里。堂上只设了上下两席,没有其他客人作陪,酒席布置得十分精美奢华,尽显富贵之气。
再说汪知县这边,当天早衙处理完公文后,不打算退堂,准备直接去赴宴。但一看时间还早,担心酒席没准备好,就临时提审了一起案件。这是一起新抓捕的强盗案,这群强盗专门在卫河上打劫来往客商,因在娼家住宿时露出马脚,被捕快抓获送到县衙。一经审讯,强盗们纷纷招供。其中有个叫石雪哥的强盗,还供出本县开肉铺的王屠也是同伙,汪知县立刻派人将王屠抓捕到案。
在公堂上,汪知县问王屠:“石雪哥招认你是同伙,赃物都藏在你家,从实招来,免得受刑。”王屠急忙申辩:“老爷,小人是守法百姓,就在您眼皮子底下开肉铺谋生,平日里很少在街上游荡,哪会干这种事?别说和他是同伙,就连他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老爷要是不信,可以传邻里来问问,我平时的为人一看便知。”知县又问石雪哥:“你别诬陷好人,要是查出来是你故意攀咬,立刻打死你这奴才。”石雪哥却坚持说:“小人没有诬陷,他真的是同伙。”王屠急得大喊:“我根本不认识你,怎么会是同伙?”石雪哥一口咬定:“王屠,我们一直都是同伙,你怎么能假装不认识?今天我本想替你隐瞒,但实在受刑不过,才说了实话,你别怪我。”王屠连连喊冤:“这从何说起!”
汪知县见两人各执一词,下令用夹棍严刑逼供。可怜王屠被夹得昏死过去又苏醒过来,仍不肯承认。石雪哥却始终咬定王屠是同伙,哪怕被折磨得够呛也不改口供。从上午九、十点钟开始用刑,一直到太阳西斜,两人还是争执不下,无法定案。此时,汪知县一心想着去赴宴,没了耐心,便按照强盗的口供,草草将王屠判为斩刑,还将他的家产全部充公作为赃物。画押完毕后,将两人一同关进死囚牢,随后上轿前往卢柟家赴宴。
那么,石雪哥为什么死咬王屠是同伙呢?原来,石雪哥以前是做小生意的,后来染上时疫,不仅花光了本钱,连几件家什都变卖了维持生计。病好后,他没了本钱做生意,只剩下一口锅,想卖几十文钱重新做小买卖。可这锅有些破损,他便想出个主意,用锅灰拌着泥把破损处涂好,插上草标拿到街上卖。转了半天,大家都嫌锅是破的,没人肯买。最后走到王屠对门开米铺的田大郎门口,田大郎叫住他说要买。田大郎眼神不好,没看出锅的破损处,开口就给八十文钱,石雪哥也同意了。田大郎把钱递给石雪哥,石雪哥正低头数钱,王屠在对面看见了,喊道:“大郎,你仔细看看,别买了破的。”这本是一句玩笑话,调侃田大郎眼力不好。谁知田大郎真的又仔细查看,发现了破损处,对王屠说:“多亏你提醒,差点被他骗了,果然是破的。”说完,把钱要回来,退还了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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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雪哥一开始以为锅卖出去了,心里正高兴,结果田大郎把钱要回去,他瞬间对王屠恨之入骨,恨不得和对方拼命。可毕竟是自己的锅有问题,找不到由头发作,只能强忍着一肚子怨气,提着锅转身离开。临走时,他还恶狠狠地瞪着王屠,满心希望对方能搭句话,好借机大闹一场。但王屠本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在意他的反应。石雪哥见对方不理会自己,只能悻悻离去。
满心的气闷让他失了神,没注意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手中的锅摔得粉碎。这下,石雪哥对王屠的恨意更是深入骨髓。没了生计的他,一度想寻死,甚至想讹诈王屠,可又舍不得性命。思来想去,他走上了做盗贼的路。没想到这一行他干得还挺顺手,渐渐在江湖上混出了名堂。后来,他加入了一伙在卫河上打劫的强盗,每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这时,石雪哥反倒感激起王屠来。他觉得,如果不是当年王屠那一句话,自己把锅卖了做小生意,哪能有现在这般“潇洒”的生活。然而,恶有恶报,他最终被官府抓获,面对确凿的罪行,自知必死无疑。此时,他又想起往事,认定如果不是王屠当年说破,自己拿着卖锅的钱做生意,也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所以在受审时,他故意诬陷王屠,一口咬定对方是同伙,无论如何都不松口。
这也就导致了石雪哥认识王屠,可王屠却根本不认识他。直到秋后问斩,两人被绑在法场上,王屠质问:“今天横竖都是死,你总得告诉我,我们到底有什么冤仇,要这样害我?说清楚了,我死也甘心。”石雪哥这才把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王屠大喊冤枉,想要辩解,可到了这个地步,又有谁会听他的呢?最终,王屠只能含冤而死。真是“只因一句闲言语,断送堂堂六尺躯”。
再回到卢柟这边。他一大早就在家里等着汪知县,可等到上午九点到十一点,还不见人来,便派人去打听,回报说知县正在审案子。卢柟心里有些不高兴,想着:“明明约好了一大早就来,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审案子?”
又过了一会儿,知县还是没到,再派人打听,得到的消息是案子还没审完。这下,卢柟的不悦又多了几分,心想:“是我主动请他的,这次就忍一忍吧。”俗话说“等人性急”,没过多久,他又接连派了五六个人去打听。很快,派出去的人都回来报告:“知县正在堂上用刑审人,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卢柟听了这话,满心的不高兴瞬间化作怒火,怒道:“原来这个庸俗的家伙,真是一无是处,还一直来纠缠!差点就看错人了,还好现在看清了。”他立刻吩咐家人撤掉给汪知县准备的酒席,自己走到上座,面向外坐下,大声喊道:“快拿大杯子,斟上热酒,我要洗洗这满肚子的俗气!”家人劝道:“万一老爷一会儿就来了……”卢柟瞪着眼喝道:“住口!还提什么老爷?我这酒岂是给庸俗之人喝的?”家人见主人发怒,不敢再多说,赶紧倒上大杯的酒,厨下也端出菜肴,小仆人在堂中奏响音乐。
卢柟几杯酒下肚,又换了大碗,一连喝了十几碗。酒劲上来,他索性脱掉外衣,光着脚、散着头发,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让人撤去菜肴,只留下水果和下酒菜,接着又喝了十来大碗,最后连水果都赏给了小仆人,只喝起了寡酒。几碗酒下肚,卢柟虽然酒量不错,但这么急着喝酒也扛不住,很快就醉倒在桌子上,鼾声大作。家人谁也不敢去叫醒他,只能整整齐齐地站在两旁等候。
卢柟在屋里醉得不省人事,外面管园子的却不知道。远远看见知县的仪仗队来了,他急忙跑进园子通报。到了堂中,看到卢柟醉成这样,大吃一惊,说:“老爷都到了,相公怎么醉成这样?”家人们得知知县来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纷纷说:“酒席还在,可相公醒不过来,这可如何是好?”管园子的提议:“先叫醒他,哪怕扶着他陪着老爷,也比冷落人家强吧?”家人们只好上前呼喊,喊破了喉咙,卢柟还是没醒。
这时,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大家知道知县已经进来了,慌乱之下四处躲藏,只剩下卢柟一个人躺在那里。这一闹,原本可能结交的佳宾贤主,成了世代冤家;精心布置的好景名花,也化作一场春梦。真是“盛衰有命天为主,祸福无门人自生”。
汪知县离开县衙,来到卢家园门口,既没看到卢柟出来迎接,也没见到一个仆人伺候。随从们大声叫嚷:“有人在吗?快去通报,老爷到了!”可没人回应。知县以为看门的已经进去通报了,便说:“不用喊了。”径自走进园子。只见门上挂着一块匾额,白底绿字写着“啸圃”两个大字。进了园门,是一排柏树林立如屏风,转过弯,又有一座门楼,上面写着“隔凡”二字。穿过门楼,是一条松树林立的小路。
走出松林,眼前的景色让知县眼前一亮:山岭高低错落,楼台若隐若现,草木错落有致,花竹环绕四周。知县见园子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中暗自赞叹:“不愧是高人,品味果然与众不同。”但奇怪的是,一路上没听到一点人声,也没见到卢柟来迎接,他不禁心生疑惑,还想着是不是园中路途复杂,卢柟从别的路出去迎他了,所以才没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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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园子里四处寻找,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大堂前。只见数百株菊花绽放,白如霜雪,灿烂夺目;千树枫叶红似丹霞,层层叠叠;橙树和橘树果实累累,金光闪闪。池塘边,千百株芙蓉花争奇斗艳,颜色深浅不一,绿水红花相互映衬,鸳鸯、野鸭在水中嬉戏。汪知县心想:“他请我赏菊,应该就在这个堂里了。”于是,他在堂前下轿,走进堂中。
可堂内哪有什么酒席,只有一个人蓬头赤脚,坐在上座,靠着桌子呼呼大睡,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随从们赶忙上前大喊:“老爷到了,还不起来!”汪知县见这人穿着打扮不像普通仆人,又看到旁边放着文人雅士的头巾和便服,便吩咐先别喊,看看是什么人。之前常来送帖子的差人凑近一看,认出是卢柟,回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这里。”
汪知县一听,顿时脸色发紫,怒火中烧:“这个家伙太无理了!故意把我骗来羞辱!”他气得想让随从把园中的花木砸个稀烂,可又觉得有失官体,只能强忍着一肚子怒气,匆匆上轿,吩咐回县衙。
轿夫抬着轿子,沿着原路返回。到了园门口,还是没见到一个人。那些衙役们纷纷摇头咂舌:“他不过是个监生,怎么敢这样轻视官府?真是怪事!”坐在轿子里的汪知县听到这话,更觉得颜面尽失,怒火越烧越旺。他心想:“就算他才华出众,也是我治下的子民。我多次请他,他不来;我屈尊去见他,还送银送酒,已经算是礼贤下士到极点了。他却如此无礼,公然侮辱我。别说我是他的父母官,就算是平辈相交,也不该这样!”回到县衙后,他余怒未消,直接回到了私人住所。
再说卢柟的家人奴仆们,等知县走了才敢出来。他们来到堂中,见卢柟还在熟睡,一直到深夜才醒来。众人告诉他:“您睡着的时候,老爷来了,见您睡着,就走了。”卢柟问:“他说什么了?”众人回答:“我们怕不好应付,都躲起来了,没听见。”卢柟说:“这样做对!”又懊悔道:“都怪我一时性急,没吩咐关上园门,让这个庸俗的家伙闯到这里,弄脏了地面。”
他吩咐管园子的,第二天一早用清水把知县走过的路打扫干净,又派人找到之前常来送帖子的差人,把汪知县之前送的银子和那坛酒都退了回去。差人不敢隐瞒,立刻回县衙交差去了。
汪知县回到县衙内宅,夫人见他满脸怒气,便问道:“你去赴宴,怎么气成这样?”汪知县把在卢柟家的遭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夫人听完,数落道:“这都是你自找的,怪不得别人。你身为父母官,平日里行事威风,自然有人奉承,何苦三番五次放低姿态,去结交一个普通读书人?就算他有才,又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今天受了这般怠慢,知道后果了吧。”
汪知县本就窝火,又被夫人一顿抢白,更是怒不可遏,坐在椅子上,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夫人见状,又补了一句:“何必生气,自古道‘破家县令’。”就这四个字,如同一盆冷水浇下来,瞬间浇灭了汪知县那点怜才敬士的心,转而勾起了他报复害人的念头。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暗暗盘算:一定要想个办法,置卢柟于死地,才能消我心头之恨。这一晚,他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如何算计卢柟。
第二天早衙公事处理完,汪知县把心腹令史谭遵唤进衙内商议。这谭遵是个精明能干的人,长期帮知县处理见不得光的勾当,是个经验老到的猾吏。汪知县先把卢柟如何得罪自己的事说了一遍,接着表示要搜集卢柟的过错,参他一本,以报羞辱之仇。
谭遵听完,谨慎地说:“老爷,要和卢柟作对,可不能轻举妄动。得找一件铁板钉钉的大事扣在他头上,才能彻底扳倒他。光靠参访恐怕不行,弄不好还会给老爷您惹麻烦。”汪知县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谭遵解释道:“卢柟在本地人脉广,和不少大官都有往来,家里又有钱。平时虽说恃才傲物,但没犯过什么大错。就算把他抓了,那些大官出面求情,上司也不会真把他怎么样。到时候他怀恨在心,老爷您反而会吃不了兜着走。”
汪知县不甘心,说:“话虽如此,但他如此放肆,肯定做过不少坏事,你仔细去打听,我自有办法。”谭遵领命出来,正巧碰上差人把之前送给卢柟的银子和酒退了回来。汪知县见状,更觉得颜面扫地,无处发泄怒火,便迁怒于差人,斥责他们不该把东西收回来,还打了差人二十板子,最后把银子和酒都赏给了差人。真是“劝君莫作伤心事,世上应多切齿人”。
另一边,浮丘山脚下有个农户叫钮成,妻子金氏。夫妻俩家境贫寒,品行也有些问题,所以没人愿意把田地租给他们耕种,多年来一直在卢柟家做长工。两年前,金氏生下一个儿子,其他做工的和卢家几个仆人凑钱为他们贺喜。以钮成的家境,本应该婉言谢绝这份好意,就算盛情难却,也该根据自家经济情况,简单请大家吃顿饭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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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偏要打肿脸充胖子,向卢柟的家人卢才借了二两银子,大摆筵席招待众人。邻居们也都来送贺礼,热热闹闹的,看上去倒像个富裕人家办喜事。大家正吃得高兴,却不知道孩子前一天被猫惊吓,此时已经夭折,这场宴席不欢而散。
卢才肯借钱给钮成,本就没安好心。原来他见钮成的老婆有几分姿色,想以此为借口勾搭她。可这金氏偏偏不为所动,不仅没让卢才得逞,还把他的行为告诉了丈夫。钮成以为老婆是贞洁之人,对卢才恨之入骨,打定主意要赖掉这笔银子。
卢才等了一年多,见金氏软硬不吃,知道没机会了,便一门心思催钮成还钱。两人为此大吵了好几次,钮成却一直赖着不还。有人给卢才出主意:“他年年在你家做长工,何不等发工钱的时候,把银子一并扣下?”卢才觉得有理,便不再催促,只等十二月发工钱时算账。
卢柟田多地广,除了自家仆人,雇的长工也有上百人。每年十二月,他都会提前发放来年的工钱。到了发钱那天,众长工一起进府领银。卢柟担心家人克扣工钱,便亲自唱名发放,还准备了酒饭款待众人。大家吃饱喝足,叩谢离去。
刚走到宅门口,卢才就一把拉住钮成,找他要钱。钮成一来心疼还钱,二来记恨卢才调戏妻子,借着酒劲耍起无赖,把银子塞进衣兜,骂道:“狗奴才!就欠这么点银子,就敢来欺负人。今天跟你拼了!”说完,一头撞向卢才。卢才没防备,踉跄着后退了十几步,险些摔倒,顿时火冒三丈,冲上去就打。
钮成那句“狗奴才”也激怒了其他仆人,大家纷纷指责:“这家伙太嚣张了!就算你有理,也是我家的长工,也该给我们几分面子。欠了钱还敢动手,揍这个无赖!”众人一拥而上,对着钮成拳打脚踢。钮成势单力薄,根本招架不住,被打得不轻。卢才趁机扯断钮成的衣带,把银子抢了回去。在其他长工的再三劝阻下,众人才停手,推着钮成回了家。
此时,卢柟在书房隐约听到门口喧闹,便叫看门的去查看。卢柟家法严格,看门的怕受牵连,如实禀报。卢柟立刻把卢才叫进去,斥责道:“我早就说过,家人不许私自放债盘剥百姓,如有违反,不但要追回借条,还要重罚赶出家门。你明知故犯,还抢工钱打人,简直放肆!”当即追回银子和借条,打了卢才二十板子,赶出家门,还吩咐看门的:“要是钮成来了,带他来见我,把银子和借条还给他。”看门的连忙答应,退了出去。
再说钮成刚吃饱喝足,就遭了一顿毒打,银子也被抢走,越想越气。到了半夜,他发起高烧,感觉胸口闷得难受,第二天根本爬不起来。早上,他对妻子金氏说:“我身体很不舒服,怕是快不行了。你赶紧去叫我哥来商量一下。”
说来也巧,钮成有个亲哥哥钮文,卖给令史谭遵家做奴仆。金氏以前去过谭家几次,认得路,所以钮成让她去找哥哥。金氏一听丈夫说这种话,心里慌了,急忙锁上门,顶着寒风,直奔县衙找钮文。
此时,谭遵正为找不到卢柟的把柄而发愁,知县又催得紧,正左右为难。这天,他坐在官署里,忽见一个妇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定睛一看,正是自家奴仆钮文的弟媳金氏。
金氏上前行了个礼,问道:“请问令史,我家伯伯在吗?”谭遵说:“他去县衙门口买菜了,马上就回来。你这么着急,出什么事了?”金氏说:“不瞒令史,我丈夫前天和卢监生家的仆人卢才起了冲突,当晚就病了,现在病情很重,我来叫伯伯商量一下。”
谭遵听了,心中暗喜,连忙追问:“快说说,怎么和他家起冲突的?”金氏便把借钱、赖账到被打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谭遵听完,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说:“原来如此。你丈夫要是没事就算了,要是有个好歹,赶紧来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出气,还能让你发一笔财,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金氏一听,忙说:“要是能得您帮忙做主,那可太好了!”正说着,钮文买菜回来了。金氏赶紧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两人准备一同回家。临出门时,谭遵又特意叮嘱:“要是有什么变故,立刻来告诉我。”钮文点头应下,便和金氏匆匆往家赶。从县衙到家,不到一个时辰,他们推门进屋,却没听到一点动静。走到床边一看,两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只见钮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也不知已经去世多久了。
金氏见状,立刻放声大哭起来。正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这突然的变故,让她悲痛欲绝。周围的邻居听到哭声,纷纷赶来查看情况,大家看着钮成的尸体,都感叹道:“这么壮实的小伙子,竟然活活被打死了,真是可怜啊!”
钮文对金氏说:“先别哭了,我们去告诉主人,再商量该怎么办。”金氏听从了他的建议,锁好大门,拜托邻居帮忙照看,便跟着钮文前往谭遵处。邻居们也在私下商议:“他们肯定要去告状,人命关天,我们作为地方上的人,也得去县里呈报,免得惹上麻烦。”于是,众人也随后朝着县衙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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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附近村庄都知道钮成死了,消息很快传到了卢柟耳中。卢柟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这两天钮成没来领银子和借条,他都快把这事忘了。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立刻派人去寻找卢才,打算把他送官治罪。可卢才听说钮成死了,料到事情不会善了,早就逃之夭夭了。
再说钮文和金氏,一路跑到谭遵家,把钮成去世的消息告诉了他。谭遵心中暗喜,悄悄先赶到县衙,向汪知县禀报了此事。出来后,他向钮文和金氏说明了自己的计划,并教他们如何在公堂上说话,然后迅速写好状词。状词内容直指卢柟强占金氏不成,将钮成抓回去打死,还让两人去击鼓喊冤。
钮文听了主人的安排,带着金氏,也不管合不合理,拿起一块木柴就拼命敲鼓,嘴里大声喊道:“救命啊!”衙门里的差役早已被谭遵打过招呼,因此没人阻拦他们。汪知县听到鼓声,立刻升堂,把钮文、金氏传唤到案前。刚看了状词,那些前来呈报的邻居也到了。
汪知县一心只想整治卢柟,连邻居们的呈子都没仔细看,只是假意问了几句,也不按正常流程把案子交给相关部门处理,立刻签发传票,派人去捉拿卢柟,要求把人马上带到县衙。公差们又受到谭遵的嘱咐:“大人恨透了卢柟,你们去了,除了妇女和孩子,只要是男的,统统抓回来。”
这些衙役们早就知道知县和卢柟有仇,而且卢家是大户人家,如果人少了,根本进不了大门。于是,他们召集了四五十人,个个如狼似虎。此时正值隆冬,白天短夜晚长,天已经快黑了,天空乌云密布,寒风刺骨。谭遵为了讨好知县,拿出酒来给众人喝,让大家先提提士气。众人每人点了一根火把,浩浩荡荡地朝着卢柟家跑去。
到了卢柟家门口,众人齐声呐喊,一拥而入,见人就抓。卢家的仆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四处逃窜,家中顿时乱作一团,孩子啼哭,女人尖叫。卢柟的妻子正和丫鬟们在房里围着火炉取暖,突然听到外面人声嘈杂,还以为是失火了,急忙让丫鬟出去查看。丫鬟还没来得及迈步,就有家人跑进来惊慌失措地喊道:“夫人,不好了!外面好多人举着火把打进来了!”
卢柟的妻子还以为是强盗来抢劫,吓得浑身发抖,牙齿不停地打颤,慌忙让丫鬟赶紧关上房门。话还没说完,一群人就举着火把冲进了房间。丫鬟们吓得四处乱跑,嘴里不停地喊着:“大王爷饶命!”众人喊道:“胡说!我们是县里老爷派来抓卢柟的,什么大王爷!”
卢柟的妻子这才明白,原来是丈夫之前得罪了知县,现在对方故意找事来刁难。她壮着胆子说道:“既然你们是公差,难道不懂法度吗?就算我家有事犯了法,最多也就是些婚姻、田产之类的小事,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重罪。为什么白天不来,偏要在夜里带着这么多人,明火执仗地闯进内室,还趁机抢劫财物?明天我们到公堂上评理,看你们该当何罪!”
公差们却不耐烦地说:“我们只要卢柟,有什么话到公堂上再说。”说完,就在房间里四处搜查,看到值钱的器皿、珍贵的玩物,能拿的都拿了,这才满意地离开,又朝着其他房间走去。吓得卢家的姬妾们纷纷躲到床底下。
公差们搜遍了整个宅子,都没找到卢柟,料想他应该在园子里,于是又一起朝着园子跑去。此时,卢柟正和四五个宾客在暖阁里饮酒作乐,旁边还有乐师吹奏弹唱。恰好之前被派去找卢才的家人回来汇报情况,又有两个仆人慌慌张张地跑上楼喊道:“相公,大祸临头了!”
卢柟带着醉意问道:“能有什么祸事?”家人焦急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好多人冲进大宅抢劫,见人就抓,现在已经打到您的房间里去了!”宾客们一听,酒意瞬间全无,纷纷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去看看!”说着就要起身。
卢柟却满不在乎,拦住他们说:“随他们抢去,我们继续喝酒,别扫了兴致。快给我斟上热酒!”家人急得直跺脚:“相公,外面乱成这样,怎么还能喝酒!”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楼前火光闪烁,一群公差举着火把冲上了楼。乐师们吓得在楼上四处乱窜,不知道该躲到哪里。
卢柟见状,勃然大怒,喝道:“什么人?竟敢在这里放肆!”他吩咐仆人去抓人。公差们却冷笑道:“是本县老爷请你去问话,只怕你想跑也跑不了!”说着,拿出一条绳索,套在卢柟的脖子上,催促道:“快走!快走!”
卢柟质问道:“我犯了什么事?你们如此无礼,我偏不去!”公差们恶狠狠地说:“实话告诉你,之前请你你不来,现在想不去也得去!”说完,拽着绳子,连推带拉,把卢柟拥下了楼。连同卢柟在内,一共抓走了十四五个家人。公差们还想把在场的宾客也一并抓走,其中有人认出这些宾客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或是有名气的秀才,这才没敢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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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离开园子,吵吵嚷嚷地朝着县衙走去。那几个宾客放心不下,也跟在后面查看情况。卢家那些躲过一劫的家人,也奉了主母之命,带着银两,赶来托人帮忙打探消息。
再说汪知县一直在公堂上等着,堂前灯笼火把照得如同白昼,四周却寂静无声。众公差押着卢柟等人来到堂下,卢柟抬头一看,只见知县满脸怒气,仿佛是阎罗天子坐在堂上,两旁站立的衙役,就像牛头马面一般凶狠。卢家的仆人们见此阵势,个个吓得胆战心惊。
公差们跑上堂禀道:“卢柟等人都抓到了。”随后,他们把众人带到月台前,让大家齐齐跪下。钮文、金氏单独跪在一边,只有卢柟挺直了身子,站在中间。汪知县见他不跪,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道:“果然是个横行乡里的土豪,见到官府还如此无礼,在外面肯定更加肆无忌惮。我先不跟你计较,你先到监牢里去待着。”
卢柟向前走了几步,挺直腰板说道:“去监牢也没关系,但你得说清楚,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要在半夜派人来抄家?”知县厉声说道:“你强占良家妇女不成,打死了钮成,这罪名还不够大吗?”
卢柟听了,微微一笑,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因为钮成的事。照你这么说,不过是要我偿命罢了,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况且钮成原本就是我家的奴仆,他是和我家仆人卢才发生口角才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我打死的,按律也不至于判死罪。你要是一定要牵强附会,强加罪名来泄私愤,我卢柟也可以屈从,但只怕天下人的公论不会答应!”
汪知县听了,怒火中烧,吼道:“你打死了人,人证物证俱在,却硬要说他是奴仆,污蔑本官,还拒不跪下。在公堂之上都如此狂妄,平日里的横行霸道可想而知!现在先不管人命是真是假,就凭你抗拒不从父母官,该当何罪?”他喝令衙役把卢柟拉下去打板子。
众公差齐声应和,冲上前一把将卢柟推倒在地。卢柟大声喊道:“士可杀不可辱!我卢柟堂堂男子汉,不怕一死!要我认什么罪我都认,但别想侮辱我!”公差们哪里会听他的,强行将他按在地上,打了三十大板。
打完后,知县下令将卢柟和他的家人一起关进监狱。同时,让当地负责的人买棺材装殓钮成的尸体,送到官设的祭坛等候检验。钮文、金氏以及其他相关证人,暂时取保候审,等候进一步审理。
卢柟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两个家人搀扶着他。他却一路大笑,走出了县衙的仪门。
卢柟被带出衙门后,几个朋友急忙上前迎接。卢家的仆人们担心公差还会抓人,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朋友们关切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被打板子?”卢柟语气平静地说:“没别的事,就是汪知县公报私仇。他拿我家仆人卢才惹出的假人命案,硬栽到我头上,想给我安个死罪。”
朋友们听后十分震惊,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样的奇冤!”其中一位朋友安慰道:“别担心,我回去告诉我父亲,明天召集全县的乡绅、举人,一起去找知县说情。他总不能不顾公论,肯定会放了你。”卢柟摆了摆手:“不用麻烦各位了,随他怎么折腾吧。只有一件事,劳烦去我家说一声,多送几坛酒到监狱里来。”朋友们劝道:“现在还是少喝点酒为好。”卢柟却笑着说:“人生在世,重要的是活得自在。贫富荣辱都是身外之事,与我何干?难道因为他想害我,我就不喝酒了?酒可一刻都不能少。”
几人正说着话,一个狱卒从后面推了卢柟一把:“快进监狱,有话以后再说!”这个狱卒名叫蔡贤,是汪知县的心腹。卢柟顿时怒目圆睁,大声喝道:“哼!太过分了!我说话关你什么事?”蔡贤也不耐烦起来:“哎呀,你现在可是犯了罪的人,别再摆出那副公子哥的架子了,这里可不管用!”卢柟怒火中烧:“什么犯了罪的人?我就不进去,你能把我怎么样!”蔡贤还想回嘴,几个年长的狱卒赶紧把他拉开,好说歹说才把卢柟推进了监狱大门,朋友们也各自回去了。卢家的仆人则回家向主母汇报情况。
其实卢柟走出衙门时,谭遵一直悄悄跟在后面,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立刻回到县衙,将听到的内容禀报给汪知县。第二天一早,汪知县就借口生病,没有升堂处理公务。当乡绅们前来求情时,守门人连名帖都不收。到了下午,汪知县突然升堂,召集金氏等相关人犯、仵作,又从监狱里提出卢柟和他的仆人,直接去检验钮成的尸体。
仵作早已摸清知县的意图,把轻伤全部报成重伤。地邻们也知道知县要针对卢柟,便一口咬定是卢柟打死了钮成。汪知县还哄骗卢柟拿出钮成的佣工契约,却故意说是假的,当场全部撕碎。接着,他对卢柟严刑拷打,最终判了死罪,又额外打了二十大板,给卢柟戴上沉重的枷锁、手铐,关进死囚牢。卢柟的家人们也都被打了三十大板,判了三年徒刑,取保候审等候发落。金氏、钮文等证人则被遣返回家。钮成的尸棺等待上级批复决定如何处理。汪知县将供词整理成案卷,详细记载了卢柟“抗拒不跪”等情况,上报给上级部门。尽管众多乡绅极力为卢柟申冤,但汪知县固执己见,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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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柟出身富贵,平日里生个小疮都要请医生仔细医治,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刑罚?被关进监狱后,他当场昏迷不醒。好在同监的犯人知道他是有钱人,争相讨好,急忙送来膏药和草药。家里的娘子也请来太医诊治,经过内外调养,不到一个月,卢柟的伤势才恢复如初。
此后,亲朋好友纷纷到监狱探望他。狱卒们收了卢家的银子,也都欢欢喜喜,任由他们自由进出。只有蔡贤是汪知县的心腹,他赶紧将此事禀报给知县。汪知县随即突然到监狱检查,查出五六个人,而这些人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才。汪知县不好为难他们,只好让人把他们送出监狱,又把卢柟打了二十大板,四五个狱卒也都被重重责罚。狱卒们心里都明白是蔡贤捣的鬼,却因为他是知县的红人,敢怒不敢言。
卢柟以前住的是高楼大厦,吃的是精美食物,眼里看到的是优雅的竹木花卉,耳中听到的是悦耳的笙箫音乐。晚上还有妻妾相伴,生活如同神仙般逍遥自在。如今被关在监狱里,住的是狭小破旧的牢房,眼前只有穷凶极恶的死囚犯,他们说话嘈杂,面目狰狞,仿佛一群妖魔鬼怪;耳边听到的只有脚镣、手铐和铁链碰撞的声音。到了晚上,狱卒们摇铃、敲梆子、敲锣,唱着凄凉的歌,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尽管卢柟性格豪迈,但面对这样的景象,也难免触景生情。他恨不得立刻长出翅膀飞出监狱,又恨不得拿把斧头劈开狱门,把所有犯人都放走。一想到自己受辱的情景,他就气得浑身发抖,心中恨恨地想:“我卢柟一世英雄,竟然栽在这个恶贼手里!如今被困在这里,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就算能出去,又有什么脸面见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死了之。”
可转念又想:“不行,不行。从前成汤、文王曾被囚禁在夏台、羑里,孙膑受了刖足之刑,司马迁遭受腐刑,他们都是圣贤之人,尚且能忍辱负重,等待时机,我卢柟怎能如此短视?”他又想到:“我卢柟朋友遍天下,当官的也不少,难道在我落难时,他们就眼睁睁看着不管?或许是他们还不知道我蒙冤受屈,我得写信通知他们,让他们向上司求情。”
于是,卢柟写了许多书信,派家人分别送给那些相识的朋友。这些朋友有的还在做官,有的已经退隐,看到书信后,都大为震惊。有的直接找到汪知县,要求他从轻发落;有的则拜托上司重新审理此案。上司们也知道卢柟是才子,有意为他开脱,便把案卷驳回县里。回信中还暗示卢柟的家属去告状,这样就可以转批到其他衙门重新审理,为卢柟脱罪。
卢柟得知消息后,心中暗喜,立刻让家人向上司申诉冤情。果然,案件都被批转到本府的理刑官那里审理。理刑官之前已经收到过说情的暗示。
汪知县几天内接连收到几十封求情信,正犹豫不决时,又看到上司把案卷都驳了回来。过了几天,理刑厅又发公文到县里,要求调卷提人。汪知县这下明白上司有意释放卢柟,心里十分害怕,暗想:“这家伙果然手段了得,人在监狱里,居然把各处关系都打通了。如果这次让他逃脱,我哪还有活路?一不做二不休,不斩草除根,必有后患。”
当晚,汪知县派谭遵到监狱,让狱卒蔡贤把卢柟带到偏僻的地方,对他一顿毒打。卢柟被打得半死,随后被推倒在地,手脚被绑住,还用土袋压住口鼻。不到一个时辰,卢柟就没了气息。可怜他满腹才华,就这样含冤死在监狱里。
另一边,濬县有个巡捕县丞叫董绅,他是贡士出身,做事能干,执法公正。看到汪知县冤枉卢柟,将他判了死罪,董绅心中十分不平。只是因为自己官职低微,不便公然反对。每次到监狱巡查,他都会和卢柟聊天,两人渐渐成了知己。
那天晚上,董绅正好进监狱巡视,却发现卢柟不见了。他问狱卒,大家都不肯说。董绅顿时大怒,厉声喝问,狱卒们这才低声说:“知县大人派谭令史来要卢柟的性命,已经把人带到后面去了。”董绅大惊失色:“知县是一县的父母官,怎么会做这种事?肯定是你们这些奴才敲诈勒索不成,所以想谋害他的性命!快带我去找人!”狱卒们不敢违抗,带着董绅来到监狱后面的一条夹道,正好撞见谭遵和蔡贤。董绅喝令将他们抓住,上前一看,只见卢柟仰面躺在地上,手脚被绑,脸上压着土袋。
董绅急忙让手下移开土袋,大声呼喊卢柟。也许是卢柟命不该绝,渐渐苏醒过来。董绅让人解开他的绳索,把他扶到房间里,找来热汤给他喝。等卢柟缓过劲来,才将谭遵指使蔡贤谋害自己的经过说了出来。
董县丞好言安慰了卢柟一番,安排人照顾他躺下休息。随后,他把谭遵和蔡贤带到厅堂,心中暗自思忖:“这件事虽然是知县主使,但如今事情败露,他肯定不会承认。要是拷问谭遵,可他是知县的心腹,这么做只会让知县觉得我不给面子,反而不妙。”于是,他单独把蔡贤叫到跟前,要他招认是和谭遵索要钱财不成,才合谋杀害卢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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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蔡贤坚持说是知县下的命令,不肯认罪。董县丞勃然大怒,喝令衙役上夹棍。那些狱卒因为之前蔡贤向知县通风报信,害得他们被打板子,心里早就恨透了他。这次特意找来一副又短又紧的夹棍,刚套到蔡贤腿上,他就疼得大声惨叫,连连喊着愿意招供。董县丞连忙让人住手,可狱卒们正憋着之前的怨气,就当没听见,反而拼命收紧夹棍。蔡贤被夹得死去活来,又是叫爹喊娘,把祖宗十八代都搬了出来。董县丞再三喝止,他们才松开夹棍,拿来纸笔让蔡贤写下供词。蔡贤无奈,只能按照董县丞的意思招认。
董县丞把供词收好,叮嘱狱卒:“这两个人不许私自放了,等我见过知县大人,再来带人。”说完,他离开监狱回到县衙,连夜写好文书。第二天一早,汪知县升堂,董县丞亲自上前递上文书。
汪知县因为一直没等到谭遵回来复命,正满心疑惑,又看到董县丞呈上这件事,心里暗自一惊。他虽然痛恨董县丞坏了自己的好事,却也拿他没办法。看完文书,汪知县只是摇头:“恐怕没这回事。”董县丞说道:“昨晚我亲眼所见,怎么会没有?大人要是不信,把他们叫来对质便知。谭遵还情有可原,可这蔡贤最是过分,竟然还污蔑大人。要是不惩治他,以后怎么约束其他人?”汪知县被说中了心事,顿时满脸通红,生怕事情传扬出去坏了自己名声,只好把蔡贤判了徒刑,打发他离开。从这以后,汪知县对董县丞怀恨在心,后来找了两件无关紧要的事,向上司参奏,导致董县丞被罢官。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汪知县这次谋害卢柟的计划失败,就写了揭发文书,送给各个上司,又派人送到京城,交给那些有势力的官员。文书里大致说:卢柟仗着有钱,在乡里横行霸道,结交权贵,打死平民,抗拒官府,还四处疏通关系想逃脱罪责。他把事情描述得十分严重,就是想把事情闹大,让别人不敢轻易为卢柟求情。他还让谭遵以金氏的名义,连夜刻印冤单,到处张贴。等这些都安排妥当,才准备好文书,把卢柟押送到府里。
府里的推官本就是个胆小怕事、没有担当的人,看到知县的揭发文书和金氏的冤单,果然担心惹上麻烦,不敢重新审理,就按照原来的判决上报给上司。一般来说,案件经过理刑官审理结案后,其他官员就不敢轻易改动了。
卢柟满心指望这次能脱离牢狱,没想到反而坐实了死罪,又被送回濬县监狱关押。他还盼着汪知县卸任,再找机会洗刷冤屈。可谁能想到,汪知县因为扳倒了卢柟这个有名的富豪,在京城里被不少人称赞有魄力,反而得了个好名声,还被调到京城,升任给事一职。他既然已经身处高位,卢柟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人敢翻他的案子了。
后来有一位巡按御史樊某,同情卢柟的冤屈,重新审理后释放了他。汪给事得知消息,暗中指使同僚弹劾樊巡按,说他收受贿赂,私自释放重刑犯。樊巡按因此被罢官,卢柟又被府县官员抓回监狱。从这以后,上司们虽然知道卢柟冤枉,可谁也不愿意为了他丢了自己的官职,给他洗刷罪名。
时间过得飞快,卢柟在监狱里一晃就是十多年,经历了两任知县。这时,当初告状的金氏、钮文都已经去世,而汪给事却升任京堂之职,权势正盛,卢柟也不再指望能出狱。没想到,厄运即将过去,这一年,濬县新来了一位知县。
这位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是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他才华横溢,胸中藏有治国安邦的大才。出京赴任前,汪公特意叮嘱他卢柟的事,这让陆光祖心里犯起了嘀咕:“这虽然是他以前任上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和他还有什么关系,还反复叮嘱?其中肯定有隐情。”
到任之后,陆光祖向县里的乡绅打听这件事,大家都为卢柟喊冤,详细讲述了他被冤枉的经过。陆光祖担心这是卢柟家有钱,花钱请人说的好话,不敢完全相信。他又暗中四处查访,结果听到的说法都一样,于是感慨道:“既然身为百姓的父母官,怎么能因为私人恩怨就罗织罪名,把人判成死罪呢?”
他本想写文书向上司汇报,为卢柟洗刷冤屈,可又一想:“要是先上报上司,肯定会被要求重新调查审核,这样就不能迅速解决问题,不如先把人放了,再向上申报。”于是,他调出卢柟的案卷,仔细查看,发现前后的供词和判决,表面上没有丝毫漏洞。反复看了好几遍后,他心想:“这件案子,不找到卢才,怎么能结案?”
于是,他拿出一百两银子作为悬赏,限期让捕役捉拿卢才。不到一个月,卢才就被抓获。陆光祖对他严刑审讯,终于审出了事情的真相。他提笔写下判词:经查,钮成在卢柟家领取工钱,是卢才向他讨债,才引发争斗,那么钮成是卢家的雇工人,这一点很清楚。雇工人死了,没有主人偿命的道理。况且放债的是卢才,讨债的是卢才,动手打人的还是卢才,却放了卢才,判卢柟有罪,这符合哪条法律?卢才逃跑不到案,却连累主人,他死有余辜,判他抵罪一点也不冤枉。卢柟长期被关在监狱,也是一时的厄运。应当立即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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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卢柟被从监狱里带出来,当堂打开枷锁,恢复自由。整个衙门的人都惊讶不已,就连卢柟自己也觉得意外,感到十分诧异。陆光祖准备好申文,把卢才引发事端的根源,以及卢柟蒙冤的经过,一一写清楚,亲自到府里,拜见按院大人并递上申文。
按院大人看了申文,认为他擅自释放犯人,肯定有私心,便问道:“听说卢柟家里很有钱,你就不怕避嫌吗?”陆光祖回答:“我只知道依法办事,不知道什么叫避嫌。我只关心他是不是被冤枉,不关心他家是穷是富。如果不冤枉,就算是伯夷、叔齐这样的贤人也该伏法;如果冤枉,就算是陶朱公那样的富豪也不该被判死刑。”按院大人见他说得理直气壮,就不再追问,称赞道:“以前张释之做廷尉,监狱里没有冤枉的百姓,你和他差不多了,我真是受益匪浅。”陆光祖道谢后,告辞离开。
再说卢柟回到家,全家人都庆幸不已,亲朋好友也纷纷前来祝贺。过了几天,卢柟派人打听,得知陆公已经回到县衙,就想去当面道谢。他行事一向遵循本心,换上了普通的青衣小帽。妻子说:“陆公对我们有这么大的恩德,应该准备些礼物去感谢他才好。”卢柟说:“依我看,陆公的所作所为,是个有胆识的豪杰,和那些贪财势利的小人不一样。要是送礼物,反而会轻看了他。”
妻子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卢柟解释道:“我含冤十多年,那些上司都怕惹麻烦,不肯为我申冤。陆公刚到这里,就查明我是冤枉的,果断把我释放。如果不是有非凡的智慧和胆识,怎么能做到这样?现在要是用钱报答他,那就是‘他了解我,我却不了解他’,这怎么行呢?”于是,他独自一人前往县衙。
陆公因为知道他是有才学的人,不敢怠慢,把他请到后堂相见。卢柟见到陆公,只是作了个长揖,并没有下拜。陆公心里暗暗称奇,也回了一礼,然后吩咐手下人看座。
门子见状,随手拉来一把椅子,放在旁边。各位读者,你们说这事儿奇不奇?卢柟本是蒙冤已久的犯人,全靠陆公将他从狱中解救出来,陆公对他有再生之恩,就算磕头磕破脑袋,也不为过,可他却只是作揖而不跪拜。换作其他官员,见到如此无礼的举动,心里肯定会不高兴。但陆公却丝毫不在意,反而再次请他就座。由此可见,陆公度量宽广,爱才惜才到了极点。
谁能想到,卢柟见陆公让他坐在旁边,反而不高兴了,说道:“大人,只有犯了死罪的卢柟,没有坐在一旁陪坐的卢柟。”陆公听了这话,立刻走下台阶,重新郑重地向卢柟行礼,说道:“是我考虑不周,冒犯了。”随即请卢柟坐上首。两人坐下后,谈古论今,相谈甚欢,只恨相识太晚,从此结为至交好友。
再说另一边,汪公得知陆公释放了卢柟,心中十分恼怒,又托心腹之人联合按院,向朝廷弹劾陆公。而按院也将汪公任县令时,挟私报复、诬陷他人的经过,详细地写成奏章进行辩解。最终,皇帝下旨,将汪公罢官,按院留任,陆公平安无事。
那时,谭遵已卸任在家,专门靠替人写状词谋生。陆公访查清楚他的所作所为后,向上司参奏,将他逮捕入狱,判处到边远地区充军。卢柟经历这场劫难后,觉得自己能重获新生已是万幸,从此断绝了入仕为官的念头,更加纵情于诗酒之中。即便家中逐渐贫困,他也毫不在意。
陆公在任期间,清正廉洁,分文不取,爱民如子。他还善于揭露奸邪、消除弊病,让不法之徒心生畏惧,盗贼也销声匿迹,全县百姓都称他为“神明”,他的声名也传到了京城。然而,因为他不愿攀附权贵,只升任为南京礼部主事。离任那天,当地百姓拉着马车,躺在道路上,哭泣着挽留,哭声传遍了整条道路,一直将他送到百里之外。卢柟更是一路相送五百多里,两人难舍难分,最后含泪告别。
后来,陆公一路升迁,官至南京吏部尚书。此时,卢柟家中已经一贫如洗,于是他前往南京,投奔陆公。陆公将他奉为上宾,每天供给他一千钱作为酒资,任由他游历山水。卢柟每到一处,都会留下题咏之作,在京城广为流传。
有一天,卢柟游览采石矶的李学士祠时,遇到一位赤脚道人,此人风度潇洒飘逸。卢柟邀请他一同饮酒,道人也从葫芦中倒出自酿的美酒请卢柟品尝。卢柟喝后,只觉这酒甘美无比,便问道:“这酒是从哪里来的?”道人回答:“这是贫道自己酿造的。贫道在庐山五老峰下结庵修行,居士若愿意同游,定让你尽情畅饮。”卢柟说:“既然有如此美酒,我又怎会害怕相随!”
他当即在李学士祠中写了一封信,向陆公告辞道谢,然后不带行李,跟着赤脚道人离开了。陆公看到信后,感叹道:“潇洒而来,潇洒而去,把天地当作旅店,把身躯视为渺小的蜉蝣,真是个狂放不羁的读书人啊!”此后,陆公多次派人到庐山五老峰下寻访卢柟,却始终没有找到。
十年后,陆公退休还乡,朝廷派官员前去慰问。陆公让二儿子前往京城谢恩,随从在京城偶然遇见了卢柟,向他询问陆公的近况。有人说,卢柟已经遇仙得道了。后人写诗称赞道:命运坎坷的英雄身不由己,却能用诗酒傲视权贵;无牵无挂,潇洒离去,留下千古美名。
后人还有一首诗,用来告诫文人,不要学卢公因傲慢招来灾祸:饮酒成癖,诗兴癫狂,又有一身傲骨,这样的文人常常会被世俗之人嫌弃;劝大家不要重蹈卢公的覆辙,为人处世还是应该谨慎谦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