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二十一卷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
古往今来,钱财往往是伤人的利刃,而智慧才是护身的法宝。奸恶之徒设下毒手算计读书人,而贤淑女子却能慧眼识珠。幸运的是,有人从密网中死里逃生,谁能想到,绝境之中竟藏着好事?一旦有机会上奏朝廷,便能洗雪冤仇、报答恩情,尽显大丈夫本色。
话说在正德年间,有个举人叫杨延和,表字元礼,祖籍是四川成都府。他的祖辈流落到南直隶扬州府经商,便在扬州江都县定居下来。杨元礼生得肌肤如雪,唇色朱红,面容好似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当世的美男子裴楷、王衍与之相比,也逊色三分。他不仅容貌出众,更是天赋异禀,文才超群,自幼饱读诗书。翻开古籍,他双手翻飞,书页簌簌作响,不过喝杯茶的工夫,便能将全书内容烂熟于心。每逢写作,他铺开纸张,蘸满笔墨,运笔如飞,转眼间一篇锦绣文章便跃然纸上,真可谓“笔落惊风雨,书成泣鬼神”。这样的人才,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必能成为朝廷栋梁。
杨元礼七岁便能书写大字,八岁能作古诗,九岁精通科举应试文章,十岁考进府学,第二年便以第一名的成绩补为廪生。可惜父母相继离世,他守孝六年。因为年少丧亲,他的婚事也一直耽搁着。好在他一心向学,十九岁时考中乡试第二名。没能摘得解元头衔,杨元礼心中郁郁寡欢,感叹道:“世上真正懂我的人太少,实在没兴致进京参加会试。”然而,叔伯亲友们纷纷劝他趁早启程,还有六位同年好友也时常催促他一同前往。其实,杨元礼说不愿会试,不过是因未中解元而发的气话,他内心对功名的渴望十分急切。
一天,在几位同年的再三催促下,杨元礼终于下定决心,开始收拾行李。父母虽然去世,但父亲生前踏实经营,留下了一些田产房屋。杨元礼变卖了一两处产业,作为进京的盘缠,与六位同年一同踏上了进京之路。
这六位同年分别是:焦士济,字子舟;王元晖,字景照;张显,字弢伯;韩蕃锡,字康侯;蒋义,字礼生;刘善,字取之。六人中,刘善和蒋义家境稍显贫寒,其余四位则颇为富足。尤其是姓王的王元晖,家财百万,当地人称他为“小王恺”,据说他能中举人也另有缘由。新科得中,几个年轻人满心欢喜,带着五六个仆人一同上路。他们个个仪表堂堂,气势不凡,行装十分齐整。但见:眉眼清秀俊朗,衣着考究得体,风笠随风摇曳,雨衣鲜亮夺目。骑着佩戴玉勒的骏马,一声嘶鸣划破柳堤烟雾;乘坐碧色帷幔的马车,车轮碾过松岭残雪。腰间悬挂雕弓箭矢,更添几分英武;左臂插着鲛鱼皮制成的箭袋,威风凛凛。扬鞭催马,路人不敢争先;结队前行,引得村镇百姓纷纷驻足观望。正所谓“处处绿杨堪系马,人人有路透长安”。
不过,这班随从之人虽然看起来悬弓佩剑,颇为威风,实际上却没几个能真正派上用场。出门在外,最重要的便是老成持重,一举一动都要小心谨慎。可他们偏偏犯了大忌,贪图小便宜。在山东兖州府的码头,各家的管家打开银包,兑换了许多铜钱,放进皮箱里。箱子压得马背摇摇晃晃,挑夫也累得疲惫不堪。一路上,旁人远远望见,都以为箱子里装的是银子,却不知里面全是铜钱。
一行人走到河南府荣县附近,离县城还有七八十里路。这里地处荒凉,远远地传来一阵清亮的钟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座宏伟的大寺映入眼帘:寺外苍松古柏,虬枝盘绕;寺旁峭壁千寻,如芙蓉直插云霄;百道清泉奔涌,似珠玉洒落空中。寺门上方螭头高拱,仿佛直触云霄;鸱吻分张,好似俯瞰大地。整座寺庙巍峨壮观,恍若云中双阙,又如海外仙城。寺门上挂着金字牌匾,上书“宝华禅寺”四个大字。
连日来鞍马劳顿,众人见了如此气派的寺庙,心中大喜,纷纷下马停车,入寺游玩。但见寺内浓荫夹道,曲径通幽,路旁散落着许多旧石碑,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碑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依稀可辨是唐朝开元年间的建造痕迹。
正观赏间,小和尚急忙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一个油头滑脸的中年和尚走了出来。他见几位衣着光鲜的客人走进来,连忙鞠躬行礼,将众人迎进寺内,一一见礼让座。询问了众人的姓氏籍贯后,小和尚端出一盘茶来。众人喝过茶,便问道:“师父法号如何称呼?”和尚答道:“小僧贱号悟石。不知各位相公因何事路过荒寺?”众人说:“我们都是进京参加会试的举人,路过此地,见寺宇壮观,便进来游览一番。”和尚连忙说:“失敬,失敬!家师外出未归,没能亲自迎接,真是失礼了!”
说了几句话后,和尚走到寺门前张望,只见众人的行李十分华丽,随从仆人也个个衣着光鲜。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心中暗自欢喜:“这些行李要是能弄到手,足够好好享用一番了。我们这荒僻之地,他们在此停留,简直是上天送来的财物。正所谓见物不取,失之千里。不如先把他们留下来,再做打算。”
和尚转身回到寺内,对众举人说:“各位相公,小僧有句话想说,还请不要怪罪小僧冒昧。”众举人说:“但说无妨。”和尚接着道:“说来也奇怪,小僧昨夜做了个奇特的梦,梦见天上一颗大星,直直地落在荒寺后园,化作一块青石。小僧心中暗想:必有大贵人到我寺中。今日果然迎来各位相公。小僧斗胆猜测,今科状元必定出自你们七位之中。小僧这里地处荒村,本不敢强留各位,但因得了这个好梦,实在希望各位能在此留宿一晚,应应这吉兆。只是寺中只有些粗茶淡饭,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各位相公海涵。”
众举人一听,都说星落寺院,状元之位必在他们之中,心里十分高兴,便想答应留宿。只有杨元礼心中起疑,他悄悄对众同年说:“这荒僻寺院,和尚表面虽然热情,但人心难测。他苦苦挽留,恐怕别有企图。”众同年却不以为然:“杨年兄又想得太多了。我们连主带仆有四十多人,还怕这几个乡村和尚不成?要是杨年兄的行李出了什么差错,我们众人一同赔偿。”杨元礼又说:“前面不过三四十里就有歇脚的地方,还是赶路为好。”
张弢伯和刘取之兴致正高,一心想在此留宿,便对杨元礼说:“且不说天色已晚,赶不到村镇。这一路上也不太平,危险重重。这里现成的好僧房,住上一晚,明早再走,也不耽误事。要是年兄一定要赶到市镇,你就先行,我们就不奉陪了。”
和尚见众人低声商议,杨元礼执意要走,便对他说:“相公,离此十来里有个黄泥坝,那里强盗出没,十分凶险。如今天色渐晚,路上难保安全。相公千金之躯,不如在小寺留宿一夜,明日一早再出发,不过晚走几个时辰,却安稳许多。”
杨元礼被朋友们再三劝说,又见和尚言辞恳切,加上随从们也贪图寺中的热茶热水,不愿再赶路,纷纷劝他:“师父说黄泥坝晚上不好走,不如就住一晚吧。”杨元礼觉得有理,只好点头答应。众人吩咐仆人抬进行李,打算明早再继续赶路。
和尚见众人中计,心中暗自窃喜,立刻着手准备酒席。他吩咐手下道人杀鸡宰鹅、烹鱼炖鳖,转眼间一桌丰盛的宴席便摆了出来。在这荒郊野外,食材本不易置办,原来这些和尚平日里十分讲究享受,鸡鹅等食材都在寺中饲养,因此随手就能捉来宰杀,不费什么功夫。
穿过佛殿旁的曲廊,是三间布置精致的客堂。堂中整齐地摆下七个筵席,下方还设了一个陪席,总共八席,看上去十分气派。悟石和尚举杯示意众人就座,众举人按照年龄顺序依次坐下。几杯酒下肚后,张弢伯提议道:“各位年兄,咱们行个酒令,才更有兴致。”刘取之问和尚:“师父,这儿有色子吗?”和尚连忙应道:“有,有!”随即唤道人取来色子,又斟满大杯酒,请第一位焦举人先行酒令。
焦子舟也不推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掷起色子,约定以么点为“文星”,掷到的人按规则传递酒杯。众人一尝这酒,只觉味道甘美,不知不觉便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原来这酒并非寻常之物,是用酒浸泡大米酿成,曲中还添加了香料和热药,色泽浓艳如琥珀,入口香甜,却极易让人神志昏迷、四肢发软。这几个进京赶考的举人,平日里在路上喝的都是寡淡如水、苦涩如药,甚至气味难闻的劣酒,今晚喝到如此醇厚的佳酿,兴致愈发高涨,纷纷猜拳行令,一杯接着一杯,喝得不亦乐乎。
悟石和尚还安排小和尚在外厢招待随行的家人,让道人照顾轿夫、马夫,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被灌得酩酊大醉。
只有杨元礼喝到中途,察觉这酒香气异常浓郁,自己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他心中暗忖:“这荒郊野寺,怎么会有如此好酒?而且喝了还让人昏昏沉沉,其中必定有诈!”
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假装腹痛,不再喝酒。其他人却不明白他的用意,纷纷劝道:“出门在外,或许受了寒气,多喝点热酒正好驱寒,怎么能不喝呢?”和尚也在一旁劝道:“杨相公,这酒可是陈酿三年的好酒,小僧们一直珍藏在床头,平日里都舍不得喝。今日特地拿出来招待相公。您肚子痛,想必是受了寒,连喝上十几大杯,寒气一散就好了。”
杨元礼见他们极力劝酒,心中更加怀疑,坚决不肯再喝。众人见状,埋怨道:“杨年兄怎么这么扫兴?咱们难得痛快一回,可别辜负了师父的美意。”和尚更是挨个劝酒,唯独不放过杨元礼,心里盘算着:“就算你不喝酒,我也有办法,谅你一个清醒的人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说着又举起大杯向他递来。
杨元礼推辞道:“实在是喝不下了,多谢师父厚意。”和尚无奈,只好转而拼命劝其他几位举人喝酒。
再说那些帮忙的和尚,接过众人的行李后,管家们各自挑选干净的房间,铺好被褥。这些喝醉的举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吹捧,叫嚷着谁是状元、谁是会元,东倒西歪地回到房间,脸也不洗,衣服也不脱,倒头便睡,鼾声如雷。那些随从的下人,也被道人和尚们用大碗劝酒,一个个喝得眼神呆滞、手脚发软,瘫倒在地。
和尚们在席上陪酒,却不会像众人一样被酒迷倒。原来他们事先吩咐小和尚准备了另一把酒壶,里面的酒虽然看起来和给客人喝的一样,但酒劲却大不相同。偶尔客人回敬,他们只是稍微抿一口,随后便回房喝下解酒汤,因此不会昏迷。
酒席散后,众人都沉沉睡去。和尚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动手。悟石和尚低声说道:“此事必须抓住时机,不可拖延。万一他们酒劲过了,就不好办了。”于是,和尚们各自拿起利刃,悄悄走到众人的房门口,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正准备进屋。
这时,有个四川来的和尚,法号觉空,他悄声对悟石说:“这些书呆子不难对付,咱们得先把他们的随从解决了,再进内房,这叫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悟石点头称是,便转身朝随从们休息的地方走去。他们撬开房门,见人就砍。这些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就像切菜一样,被轻易地杀害,一时间血流满地,惨不忍睹。
杨元礼因为心中起疑,一直和衣而卧。也许是命不该绝,他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只觉得酒席散后,四周寂静无声。他心想:“这些和尚都是粗人,收拾完残羹剩饭,肯定会聚在一起吃喝,再不济也要收拾餐具,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窗外有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走动,心中愈发觉得不对劲。又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外厢传来阵阵呻吟声,还有含糊不清的说话声,紧接着是“扑通”的倒地声。杨元礼慌忙跳起身来,惊叫道:“不好了!中了贼和尚的奸计!”
他隐约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急忙去推那些醉倒的同伴,可怎么也推不醒。有的人像木头一样毫无反应,有的人则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正推搡间,只听见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杨元礼顾不上其他人,情急之下,纵身跳出后窗。
窗外有一棵大树,他奋力爬上树,偷偷往下张望,只见一群和尚和俗人冲进房间,举着利刃,朝着熟睡的人脖子上刺去。杨元礼看到众人惨遭杀害,吓得心胆俱裂。也顾不得墙外是水是泥,咬牙纵身一跳,落入一片荆棘丛中。他刚想蹲下身子躲起来,又想到后窗没关,贼和尚肯定会从天井追来,这里并不安全。于是,他强忍着疼痛,用力拨开荆棘,脸上被划得鲜血淋漓。好不容易钻出棘丛,他拔腿就跑,脚下是坚硬的泥地。
他连跑带跳,一口气跑了两三里路。此时乌云密布,四周一片漆黑,阴风阵阵,也不知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只见周围都是废弃的坟墓和荒草丛生的土丘。又转过一个弯,前方出现一户人家,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从木板缝隙中还透出一丝光亮。
杨元礼心想:“我已经筋疲力尽,实在跑不动了。这家还亮着灯,只能求求人家,借宿一晚,再做打算。”于是,他上前低声敲门。
不一会儿,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点着灯开了门。看到杨元礼,老妇人问道:“夜深人静的,你敲门干什么?”杨元礼连忙说道:“这么晚打扰您,实在是我失礼。只是我眼下遇到了大难,求您行个方便,让我借住半宿。”老妇人犹豫道:“我一个孤寡老婆子,实在不方便留你。况且你没有行李,也没有随从,说话口音也不一样,我实在不知道你的来历,这事儿……实在难办!”
杨元礼心想,事到如今,也只能如实相告了。于是说道:“老人家,实不相瞒,我姓杨,是扬州府人,进京赶考路过此地。宝华寺的和尚苦苦留我们住宿,没想到他们竟起了歹心,把我们六七位同行的举人都灌醉后杀害了。只有我没喝醉,侥幸逃了出来。”老妇人惊道:“哎哟!阿弥陀佛!真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杨元礼说:“您若不信,看看我脸上的血痕。我是从后庭的大树上爬出来,又跳进荆棘丛中,脸都被划破了。”
老妇人凑近一看,果然见他满脸伤痕,便说道:“相公你真是遭了大难,那我就留你住下吧。希望你日后要是考中了,能照应照应我,就当是报答我了。”杨元礼感激地说:“太感谢您了!自古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帮您把门关好,您去休息吧。我就在这桌子上稍微休息一会儿,天一亮,我立马就走。”老妇人说:“门没事,不用你费心。我这穷家,难得有赶考的相公来。俗话说‘贵人上宅,柴长三千,米长八百’。我有个姨娘是卖酒的,就住在前村。我去打壶酒来,给你压压惊,省得你没有铺盖,夜里冷得睡不着。”
杨元礼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心中又惊又喜,连忙道谢:“您不仅留我住宿,还准备酒给我,这份恩情我该如何报答?我要是能考取功名,一定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老妇人说:“相公你先坐着,我女儿在这儿陪你。我去去就回。丫头,出来见见相公,把门关好,我打了酒就回来。”老妇人叮嘱完女儿,提着酒壶出门去了。
屋内,少女将杨元礼上下打量,神情中似有惋惜之意。杨元礼率先打破沉默:“敢问姑娘芳龄几何?”少女轻声答道:“今年十三岁了。”杨元礼疑惑地问:“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少女叹道:“我见你相貌堂堂、仪表不凡,却遭此大难,所以多看了几眼。只是可惜你满腹经纶,却看不破这人心险恶。”
这番话让杨元礼心头一惊,忙追问:“姑娘此话怎讲?着实令我困惑。”少女反问:“你可知我母亲起初为何不肯留你借宿?”杨元礼答道:“孤寡人家,自然不愿深夜收留陌生人。”少女又问:“那在你说明遭遇后,她为何又改变主意?”杨元礼说:“这是你母亲心善,不忍见我落难。”少女却摇头道:“你这是如燕雀居于堂中,全然不知大祸将至。”
杨元礼愈发震惊:“难道你母亲也想害我?我如今身无长物,她又图我什么?姑娘莫不是见我惊弓之鸟,故意用言语吓唬我?”少女正色道:“你可知这房子是谁的?我家做生意的本钱又是从何而来?”杨元礼一头雾水:“这是你家私事,我如何知晓?”
少女解释道:“我姓张,有个哥哥叫张小乙,是母亲的继子,在外做点小生意。他的本钱是宝华寺悟石和尚给的,就连这草房也是寺里帮忙搭建的。哥哥昨晚回家,今早去寺里交利息了,幸好他不在。要是撞见你,定不会饶你。”杨元礼心中一凛,暗想:“方才和尚行凶时,那些俗人里必有张小乙。”他又问:“既然你母亲与和尚一伙,为何还要买酒招待我?”
少女急道:“她哪是真去买酒!不过是找个借口,去给和尚通风报信罢了。他们很快就会赶来,你难逃一死!我见你气宇轩昂,绝非寻常之人,这才冒险告知,助你逃脱。”
杨元礼听罢,惊出一身冷汗,转身就要逃走。少女连忙拉住他:“你走了倒是没事,可我母亲生性严厉,发现你不见了,定会怀疑我泄露秘密。到时候我该如何承受她的责罚?”杨元礼恳求道:“你若真心救我,只能委屈你受些责罚,我日后定当报答。”
少女灵机一动:“有办法了!你用绳子把我绑在柱子上,然后趁机逃走。我大声呼喊母亲,等她回来,就说你想对我不轨,把我绑在这里。我拼命反抗,你怕她回来,只好逃走。这样或许能躲过责罚。”说着,她又急忙从箱中取出一锭银子递给杨元礼,“这是和尚借给我家的本钱。母亲问起,我自有话应付。”
杨元礼起初不肯接受,可想到前路漫漫,盘缠全无,最终还是收下了。他心中感动,暗道:“此女智勇双全,救我性命,这份恩情不能忘。不如与她定下婚约,日后娶她为妻。”于是,他郑重说道:“我叫杨延和,表字元礼,今年十九岁,南直隶扬州府江都县人。父母早亡,至今未婚。蒙你救命之恩,我想与你结为夫妇,日后定来娶你,绝不食言。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少女红着脸答道:“我小名淑儿,今年十三岁。若你不嫌弃我出身低微,愿意与我永结连理,我死而无憾。只是我母亲向和尚通风报信,也是因为平日受了他们的恩惠,还望你日后不要记恨。如今情况危急,你快些走吧!”
杨元礼听罢,不再犹豫,拔腿就往外跑。刚跨出门,回头一看,只见一队人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地赶来。他吓得魂飞魄散,如惊弓之鸟般拼命往前跑,头也不敢回。
再说那老妇人走在最前面,带着和尚觉空持棍开路,悟石紧随其后,张小乙也在其中,一行二十多人怒气冲冲地直奔老妇人家。屋内,淑儿听见脚步声渐近,立刻大声哭喊起来。
老妇人一进门,见杨元礼不见了,女儿还被绑着,顿时大惊失色:“女儿,你怎么被绑在这里?”淑儿哭喊道:“那人见您出去,竟想对我无礼!我拼死反抗,他就用绳子把我绑起来。我大声呼救,他怕您回来,这才逃走。临走还想抢盘缠,我告诉他没有,他就打开箱子乱翻,也不知拿了什么,匆匆跑了。”
老妇人慌忙查看箱子,发现一锭银子不翼而飞,惊慌失措地叫道:“不好了!我借师父的本钱,反倒被他偷走了!”和尚们没找到杨元礼,也无心多留,急忙追了出去。可夜色茫茫,他们根本不知杨元礼往哪个方向逃了。找了一阵无果,众人只能无奈返回寺庙,懊恼地叹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事已至此,他们只好将死者尸体埋在后园空地。打开众人的箱笼行囊,发现里面大多是铜钱,不过也有八九百两银子。悟石把一部分分给觉空,又给其他和尚、道人分了些,张小乙也得了一份。众人各有所得,纷纷欢喜感激。悟石又拿出一些银子送给老妇人,一来堵住她的嘴,二来赔偿她损失的本钱,依旧算作借款。
另一边,杨元礼逃脱后,在黑暗中四处乱走,却始终在原地打转。直到筋疲力尽,他只好躲进一座破庙。天蒙蒙亮时,他强撑着继续赶路,终于到了荣县。刚要进城,迎面碰上一位老者,对方一见他便喊道:“老侄!听说你新中举人,恭喜恭喜!如今进京会试,怎么独自一人,连个随从都没有?”
这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杨元礼的叔父杨小峰。他常年在京城做生意,此次南下贩货,途经河间府前往山东。叔侄俩在异乡意外相逢,杨元礼大喜过望,赶忙将宝华寺遇险、从老妇人家脱身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叔父。杨小峰听后震惊不已,拉着侄子来到饭店,不仅把随从阿三留给元礼使唤,还借给他一百二三十两白银,又雇了骡轿送他进京。正所谓“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杨元礼告别叔父,抵达京城参加会试,一举考中第二名会魁。他感慨道:“我杨延和终究还是比人差了一步。不过此次中举,一来可以兑现对淑儿的承诺,二来也能为死去的同年们伸冤。”随后的殿试,他又高中第一甲第三名,进入翰林院任职。
杨元礼有个关系很好的同年叫舒有庆,他的父亲舒珽正在山东担任巡按。杨元礼将六位同年及随从遇害的详细经过告诉了舒有庆。舒有庆又告知父亲,舒珽立刻下令府县捉拿宝华寺全体僧人。为首的悟石、觉空二人被严刑审讯,最终招认了杀害举人的罪行。众人前往后园挖尸验明,随后将其他僧人一并拘禁。此时,张小乙已经病故。舒珽随即上书朝廷,请求彻底铲除宝华寺、严惩众僧,并在路旁立碑警示,当地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后来,杨元礼告假返乡,特意来到宝华寺遗址,作诗悼念六位同年。而另一边,那老妇人本是和尚的眼线,得知寺庙被查、僧人被惩,吓得打算逃走。淑儿心中却另有打算:“我若随母亲离开,日后杨举人该去哪里寻我?”
老妪正为寺庙被查的事忧心忡忡、惶恐不安时,一位老人家推门走了进来,开口问道:“请问这里是张妈妈家吗?”老妪答道:“我丈夫去世了,我确实姓张。”老叟接着问:“你女儿可是叫淑儿?”老妪十分惊讶:“小女的名字,老人家怎么会知道?”
老叟解释道:“我是扬州的杨小峰,我侄儿杨延和中了举人,途经此地去京城参加会试。没想到宝华禅寺的和尚突然起了歹心,谋害了同行的六位举人,还杀了不少随从。幸亏我侄儿死里逃生。如今他高中探花,为了感谢你家淑儿的救命之恩,也为了答谢她赠送的一锭盘缠银,特意托我来提亲。”
老妪听完,顿时惊得呆立在原地,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淑儿在一旁看到母亲惊慌失措的样子,连忙把她拉到房间里,说道:“其实那天晚上,我见他风度不凡、气质出众,料定他日后必有大贵。我不忍心见他被害,就送了盘缠帮他逃走。当时他非常感激,便与我定下了终身之约。我还跟他说,您平日受了寺僧的恩惠,就算去通风报信,也是情理之中,让他不要怀恨。他当时就答应了,所以您今天不必害怕。”
杨小峰随后将淑儿母女接到扬州,租了房子安顿下来。等杨元礼荣耀返乡后,立刻举行了婚礼。婚礼前,老妪因为过去的事心中有愧,不敢去见杨元礼,还是淑儿再三替母亲求情,两人才得以相见。见面时,老妪羞愧地匍匐在地,杨元礼连忙将她扶起,以礼相待,绝口不提往事。
后来,淑儿为杨元礼生下儿子,这个儿子又在辛未科考试中高中状元,杨家子孙从此繁荣昌盛。如果不是当年杨元礼在黑夜中死里逃生,又怎么会与淑儿成就这段姻缘呢?这真是“夫妻同是前生定,曾向蟠桃会里来”。
正如诗中所写:“春闱赴选遇强徒,解厄全凭女丈夫。凡事必须留后着,他年方不悔当初。”杨元礼进京赶考途中遭遇恶徒,最终能脱离险境,全靠淑儿这位有勇有谋的奇女子相助。这也告诉人们,做事一定要给自己留有余地,这样日后才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