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

醒世恒言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西江月》这首词写道:“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识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它道出了风月场所中的关键道理。俗话说:“妓女爱俊俏郎君,老鸨爱钱财。”所以在风月圈子里,要是有潘安那样的美貌,又有邓通那般的财富,自然能在风月场中如鱼得水,成为众人追捧的焦点。

然而,即便具备这些条件,还有个关键秘诀叫“帮衬”。“帮”就像鞋子的帮,“衬”如同衣服的衬。凡是做妓女的,若有一分长处,得到他人的帮衬,便能放大成十分;若有短处,有人能巧妙遮掩,再加上体贴入微,知冷知热,迎合其所好,避开其所忌,以心换心,哪有不招人喜爱的道理?这就是“帮衬”的学问。在风月场中,懂得帮衬的人最容易占便宜,能让没貌的显得有貌,没钱的显得有钱。就像郑元和在卑田院沦为乞丐时,身无分文,容貌憔悴,李亚仙在雪天遇到他,因他懂得体贴人心、善于帮衬,李亚仙动了恻隐之心,不仅用绣襦包裹他,还以美食供养,最终与他结为夫妻。这并非因为爱他的钱、恋他的貌,而是被他的贴心所打动。比如李亚仙生病想吃马板肠汤,郑元和二话不说杀了五花马煮汤奉上,仅凭这一点,李亚仙又怎能不感念他的深情?后来郑元和高中状元,李亚仙也被封为国夫人,昔日的落魄经历反而成为一段佳话,这正是“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赵匡胤开国,太宗赵光义继位,历经真宗、仁宗、神宗、哲宗,共七位帝王,一直推行重文轻武的政策,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太平。到了徽宗赵佶即位,他信任蔡京、高俅、杨戬、朱勔等奸臣,大肆修建园林,沉迷享乐,不理朝政,导致百姓怨声载道。金国趁机入侵,原本繁荣的国家变得支离破碎,直至徽宗、钦宗二帝被俘,高宗赵构南渡,在临安(今杭州)建立南宋,偏安江南,天下自此分为南北,局势才逐渐稳定,但此前数十年间,百姓受尽苦难,生活在“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的动荡之中。

在汴梁城外安乐村,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叫莘善,妻子阮氏,夫妻二人开了一家六陈铺,除了卖米,麦、豆、茶、酒、油、盐等杂货也一应俱全,日子过得还算殷实。两人年过四十,仅有一个女儿,小名叫瑶琴。瑶琴自幼生得清秀,天资聪慧,七岁时被送到村学读书,每天能诵读上千字;十岁就能吟诗作赋,她曾写过一首绝句,在当地广为流传:“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惜蕊双头。”到了十二岁,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工更是出色,飞针走线的手艺远超常人,这完全是天生的灵巧,并非后天教习能达到的水平。莘善因为自己没有儿子,想招个上门女婿养老,但因女儿太过优秀,前来提亲的人虽多,却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不幸的是,金兵大肆入侵,围困汴梁城。尽管各地赶来救援的军队众多,可宰相主张议和,不许与金兵交战,致使金兵气焰愈发嚣张,最终攻破京城,掳走徽宗、钦宗二帝。城外百姓吓得惊慌失措,纷纷扶老携幼,离家逃命。莘善带着妻子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也加入了逃难的队伍,他们背着行囊,与众人结伴而行,一路上担惊受怕,只盼着不要遇到金兵,正如那句“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然而,他们没遇上金兵,却碰上了一群溃败的官兵。这些官兵看到逃难百姓背着行囊,便假意大喊:“鞑子来了!”还沿路放火。当时天色将晚,百姓们吓得四处逃窜,彼此失散。官兵们趁机抢夺财物,若有人不给,便痛下杀手,让百姓们的苦难雪上加霜。莘瑶琴在混乱中被冲散,摔了一跤,爬起来后就找不到父母了。她不敢大声呼喊,只好躲在路边古墓中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她出来一看,只见满目荒凉,尸横遍野,一同逃难的人也都不知去向。瑶琴思念父母,悲痛欲绝,想寻找父母,却又不认得路,只能朝南边走。她一边哭一边走,大约走了二里路,又饿又累,看到一座土房,想着里面或许有人,便想去讨些汤水解渴充饥。等走到跟前才发现,这是一座破败的空屋,屋里的人也都逃难走了。瑶琴坐在土墙下,伤心地大哭起来。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这时恰好有个人从墙下经过。此人姓卜名乔,是莘善的邻居,平日里游手好闲,喜欢吃白食、占便宜,大家都叫他卜大郎。他也是在混乱中与同伴走散,独自赶路。听到哭声,他赶忙过来查看。瑶琴从小就认识他,在这举目无亲的困境中,见到他就像见到亲人一样,立刻止住眼泪,起身相见,问道:“卜大叔,您见到我爹妈了吗?”卜乔心中暗自盘算:“昨天我的行囊被官兵抢走,正愁没钱,这不是送上门的好机会吗?这简直是奇货可居。”于是他撒了个谎:“你爹和妈找不到你,急得不行,现在往前面去了,还嘱咐我说:‘要是见到我女儿,一定要带她来还给我,到时候重重谢你。’”瑶琴虽然聪明,但在走投无路之际,也没有怀疑,就跟着卜乔走了,正所谓“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路上,卜乔把随身带的干粮分给瑶琴一些,还嘱咐道:“你爹妈连夜赶路了。要是路上没遇到,就得过江到建康府才能团聚。一路上,我就把你当女儿,你叫我爹,不然别人会以为我收留走失的孩子,不太妥当。”瑶琴答应了。此后,他们陆路同行,水路同船,以父女相称。

到了建康府,又听说金兀术的四太子带兵渡江,建康也不安宁了。他们还得知康王赵构已经即位,在杭州定都,改杭州为临安,于是又乘船前往,经过润州,路过苏州、常州、嘉兴、湖州,最终到达临安,暂时在一家饭店住下。从汴京到临安,三千多里路,卜乔身上的钱都花光了,连外衣都拿去抵押了店钱,只剩下莘瑶琴这个“活货”,他打算把瑶琴卖掉。打听到西湖边的烟花女子王九妈家想买养女,就带着王九妈到店里看货谈价。王九妈见瑶琴长得标致,就谈好五十两银子的彩礼。卜乔收足银子,把瑶琴送到王家。

卜乔很狡猾,在王九妈面前,他说:“瑶琴是我亲生女儿,她不幸到了你们这里,你得慢慢教导,别太着急,她自然会听话。”在瑶琴面前,他又说:“九妈是我的亲戚,先把你寄放在这里,等我打听到你爹妈下落,就来接你。”就这样,瑶琴跟着王九妈走了,可怜这位聪慧绝世的女子,就此落入了烟花之地。

王九妈新得了瑶琴,给她换上崭新的衣服,把她安置在曲楼深处,每天用好茶好饭伺候,还说着各种好话哄她。瑶琴无奈,也只能随遇而安。过了几天,不见卜乔回来,她思念爹妈,流着泪问王九妈:“卜大叔怎么不来看我?”王九妈问:“哪个卜大叔?”瑶琴说:“就是带我来你家的卜大郎。”王九妈说:“他说你是他亲女儿啊。”瑶琴连忙解释:“他姓卜,我姓莘。”接着把汴梁逃难与父母失散、途中遇到卜乔以及被他欺骗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王九妈这才说道:“原来是这样,你一个孤身女孩,无依无靠,我就跟你明说吧,那个姓卜的把你卖给我,拿了五十两银子走了。我们这行靠妓女谋生,家里虽然有三四个养女,但都不出色。我看你长得漂亮,才把你当亲女儿对待。等你长大后,保证你吃得好、穿得好,一辈子衣食无忧。”

瑶琴这才知道自己被卜乔骗了,忍不住放声大哭,王九妈好一番劝解,她才慢慢止住。从这以后,王九妈给瑶琴改名叫王美,大家都叫她美娘,还教她唱歌跳舞、吹拉弹奏,王美学得十分出色。等她长到十四岁,出落得娇艳动人,临安城里的富家公子们听闻她的美貌,纷纷带着厚礼前来求见。也有喜爱文雅的人,听说她擅长写作,便上门求诗求字,每天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她的名声越来越大,人们不再叫她美娘,而是尊称她为“花魁娘子”。西湖上的子弟们还编了一首《挂枝儿》,专门夸赞花魁娘子的美貌与才情:“小娘中,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哪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因为王美声名远扬,十四岁时就有人来谈“梳弄”之事。但一来王美自己不愿意,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当作宝贝,见她不答应,也不敢强求。又过了一年,王美十五岁了。在风月场所,“梳弄”是有讲究的:十三岁“梳弄”太早,叫做“试花”,有些老鸨贪财,不顾女孩痛苦;那些子弟也只是图个虚名,体验并不畅快。十四岁叫“开花”,此时女子已到青春期,男女之事也算正常。十五岁则称为“摘花”,在普通人家,这个年纪还小,但在风月场所,人们觉得再晚就过时了。王美此时还没经历“梳弄”,西湖上的子弟们又编了一首《挂枝儿》调侃:“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汤一汤。有名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还有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这些时痒。”

王九妈听到外面关于王美娘的风言风语,担心影响妓院的生意和名声,便来劝说女儿接待客人。但王美娘态度坚决,一口回绝道:“想要我会客,除非我见到亲生爹妈,只有他们同意,我才会答应。”王九妈心里既恼恨女儿的倔强,又舍不得对她太过强硬,就这样僵持了好一阵子。

正巧有个金二员外,家境极为富裕,愿意出三百两银子,只为求得为美娘“梳弄”。王九妈见这笔买卖利润丰厚,便与金二员外商量出一条计策。八月十五这天,金二员外派人来请王美娘去西湖观潮,将她邀至船上。船上几个帮闲的,都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又是猜拳行令,又是软磨硬泡,把王美娘灌得酩酊大醉。众人将不省人事的美娘扶回王九妈家的楼上,安置在床上。

当时天气暖和,美娘穿得单薄。王九妈亲自上前,将她的衣物褪去。随后,金二员外趁美娘昏迷,做下了不该做的事。美娘在睡梦中被疼醒,才发现自己已遭侵犯。她想要挣扎,却浑身绵软无力,只能任由对方轻薄。直到一切结束,美娘满心屈辱与悲愤。

五更时分,美娘酒醒,彻底明白是老鸨设下圈套,毁了自己的清白。她自怜命运坎坷,遭遇如此不公,起身简单整理后,便坐在床边的斑竹榻上,面朝里壁默默流泪。金二员外凑上前想与她亲近,却被美娘劈头盖脸一顿抓挠,脸上顿时添了几道血痕。金二员外讨了个没趣,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对王九妈说了声“我走了”,不等挽留,便匆匆离去。

在风月场中,通常为女子“梳弄”的男子,早上会有老鸨进房道贺,同行也会前来祝贺,还要摆上几日喜酒。那些男子少则住上半月二十天,多则会停留一二月。可金二员外天不亮就离开,这在风月场中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王九妈大为诧异,连忙披衣上楼查看,只见美娘躺在榻上,满脸泪痕。王九妈为了哄女儿继续接客,连连赔罪认错,说了许多好话,可美娘始终一言不发。无奈之下,王九妈只能下楼去。

此后,美娘整日哭泣,茶饭不思。她以生病为由,不肯下楼,也不愿见任何客人。王九妈又急又气,想对她施加手段,又怕激起美娘的反抗,彻底寒了她的心;可要是由着她,妓院本就是靠姑娘们赚钱,美娘不接客,即便养到一百岁也毫无用处。

思来想去好几天,王九妈始终无计可施。突然,她想起自己有个结拜妹妹刘四妈,此人能说会道,平日里和美娘也聊得来,不如请她来劝说一番。若能让美娘回心转意,一定要好好感谢。

王九妈当即叫仆人去请刘四妈。刘四妈来到前楼坐下,王九妈便将心中的烦恼和盘托出。刘四妈自信满满地说:“我这人最会说劝人,这件事包在我身上!”王九妈大喜:“要是真能成,我给你磕头都行!你多喝几杯茶,省得待会儿说话口干。”刘四妈笑道:“我这张嘴,说上一天一夜都不带干的!”

刘四妈喝了几杯茶,来到后楼,见房门紧闭,便轻轻敲门唤道:“侄女!”美娘一听是刘四妈的声音,便来开门。两人相见后,刘四妈在桌边坐下,美娘在一旁相陪。刘四妈见桌上铺着一幅细绢,上面刚画了个美人的脸,还未上色,便称赞道:“画得真好!九阿姐不知修了几辈子福,才遇到你这么伶俐的姑娘,模样好、手艺也好,就算花几千两黄金,把临安城翻个遍,也找不出第二个!”

美娘客气道:“姨娘别笑话我了,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刘四妈说:“我一直想来看看你,只是家务缠身。听说你刚经历‘梳弄’,特意抽空来贺喜!”美娘一听“梳弄”二字,顿时满脸通红,低下头不再说话。

刘四妈见状,将椅子往前挪了挪,拉住美娘的手说:“孩子,做这行的,可不能这么脸皮薄。像你这么害羞,以后怎么赚大钱?”美娘反问:“我要银子做什么?”刘四妈语重心长道:“孩子,就算你不要钱,可你从小被养大,难道不用花钱?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手下好几个姑娘,没一个比得上你。她把你当宝贝,你也得懂事些。听说你自从梳弄后,一个客人都不愿见,这是为什么?要是都像你这样,一大家子人吃什么?九阿姐抬举你,你也得争口气,别让其他姑娘看笑话。”

美娘倔强道:“让她们说去,我不在乎!”刘四妈叹了口气:“被人议论还是小事,你得明白这行的规矩。我们这行,全靠姑娘们赚钱。好不容易有个出色的,就像大户人家买了良田。姑娘小时候,盼着快点长大;等能接客了,就指望她赚钱。只有客人来来往往,生意红火,才算是有名气的妓院。”

美娘坚决道:“这种事我做不来,太丢人!”刘四妈笑着说:“这由不得你!在这行,老鸨说了算。你要是不听话,少不了一顿打骂。九阿姐之前一直护着你,是爱惜你的名声。可你要是再不听话,惹她发火,到时候被打一顿,看你怎么办?要是真到那地步,早晚还得接客,到时候名声没了,还会被同行笑话。依我看,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如乖乖听话,还能让自己好过些。”

美娘眼中含泪:“我本是好人家女儿,不幸落入风尘。要是姨娘能帮我从良,那真是天大的恩情。想让我接客,我宁可死也不答应!”刘四妈点点头:“从良是好事,可这从良也分好几种,我慢慢说给你听。”

“什么是真从良?才子配佳人,两人情投意合,真心相爱,一个愿娶,一个愿嫁,谁也离不开谁,这叫真从良。那什么是假从良?有的男子喜欢姑娘,姑娘却看不上他。男子仗着有钱,买通老鸨,硬把姑娘娶回家。姑娘心里不情愿,进了门就故意捣乱,要么撒泼,要么偷人。时间长了,男方家容不下,过不了多久又把她送回妓院。这种从良,不过是用来赚钱的幌子,就是假从良。

“还有苦从良,同样是男子喜欢姑娘,姑娘不乐意,却被男方用权势逼迫,老鸨也不敢得罪人,只能答应。姑娘没得选,含着泪嫁过去。进了大户人家,规矩森严,日子过得像半妾半婢,忍气吞声,这就是苦从良。而乐从良呢,姑娘正好想找个依靠,遇到个脾气好、家境富裕的男子,家里大娘子也和善,没有子女,姑娘嫁过去,既能过上好日子,还有机会成为主母,这便是乐从良。”

刘四妈继续娓娓道来:“什么是趁好的从良?做妓女的,在风月场中享尽了荣华,趁着名声正盛,追求者众多,就能从中挑选出十分满意的人嫁了。在最风光的时候急流勇退,早早回归正途,也不至于日后被人冷落,这就叫趁好的从良。而没奈何的从良呢?做妓女的本来没有从良的打算,可要么被官司逼迫,要么被有权势的人欺瞒,又或者欠下太多债务无力偿还,只能无奈之下,不管对方好坏,只要能嫁就嫁,只求寻个安稳之处,这便是没奈何的从良。

“至于了从良,是指妓女到了半老的年纪,经历了无数风雨,恰好遇到一位稳重可靠的男子,两人情投意合,从此收心,相伴到老,这就叫了从良。不了的从良则是,一开始两人你侬我侬,爱得热烈,可那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有长远打算。要么遭到长辈反对,要么被正房妻子妒忌,闹了几次后,被送回妓院,退回彩礼;还有的是男方家道中落,养不起人,实在熬不下去,只能重新出来做这行,这就是不了的从良。”

美娘听后,问道:“如今我想从良,怎样做才好?”刘四妈说:“孩子,我教你一个万全之策。你要知道,从良这事,进了新的家门才算安定。再说,你的身子已经……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就是命中注定。老鸨养大你、培养你费了不少心思,如果不帮她赚上几年钱,攒够千八百两银子,她怎会轻易放你走?而且,就算要从良,也得挑个好人家。那些歪瓜裂枣的,难道你要跟着他们?可你现在一个客人都不接,又怎么知道哪个值得托付终身?

“要是你执意不接客,老鸨没办法,就会找个肯出钱的人,把你卖去做妾,这也算是从良。但那人说不定又老又丑,大字不识一个,你难道要委屈自己一辈子?依我看,不如顺应大家的意思,接客赚钱。凭你的才貌,一般人根本配不上你,来找你的肯定都是王孙公子、豪门贵客,也不算辱没了你。一来可以趁着年轻享受生活,二来能帮老鸨撑起生意,三来自己也能攒些私房钱,日后也好有个依靠。等过个十年八载,遇到知心合意的人,到时候我给你做媒,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老鸨也能放心,这不就是两全其美吗?”

美娘听了,只是微笑,没有说话。刘四妈一看就知道,美娘已经有些心动,便说:“我说的可都是好话,你要是听我的,以后肯定会感激我。”说完便起身告辞。其实,王九妈一直站在楼门外,两人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美娘送刘四妈出门,迎面撞见王九妈,顿时满脸羞红,急忙缩身回房。王九妈跟着刘四妈到前楼坐下,刘四妈说:“侄女一开始很固执,被我好说歹说,总算说动了。你赶紧找个愿意为她‘复帐’的客人,她肯定会答应。到时候我再来贺喜。”王九妈连忙道谢,当天备下丰盛的饭菜招待,两人喝得尽兴才分别。后来,西湖上的子弟们还编了一首《挂枝儿》,专门夸赞刘四妈的口才:“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从那以后,王美娘觉得刘四妈的话有道理,有客人求见,她便欣然接待。“复帐”之后,来找她的宾客络绎不绝,忙得不可开交,她的名声也越来越响亮。每晚陪客,至少能挣十两白银,客人还争着抢着要见她。王九妈赚得盆满钵满,心里乐开了花。美娘心里也一直想着,要找个知心爱人,可惜始终没能遇到合适的人,真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另一边,临安城清波门外,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收养了一个小厮。这小厮也是从汴京逃难来的,名叫秦重,母亲早亡,父亲秦良在他十三岁时,把他卖了,自己去上天竺做香火僧。朱十老因为年老无子,又刚失去妻子,便把秦重当亲儿子看待,给他改名叫朱重,教他在店里学做卖油生意。一开始,父子俩经营店铺,生意还不错。后来,朱十老得了腰痛病,大部分时间只能坐着或躺着,干不了重活,便雇了个伙计,名叫邢权,来店里帮忙。

一晃四年多过去,朱重长到了十七岁,生得仪表堂堂。虽然已经成年,但还没有娶妻。朱十老家有个侍女叫兰花,二十多岁,看上了朱重,多次主动示好。可朱重为人老实,而且觉得兰花又脏又丑,根本看不上她,所以兰花的热情始终得不到回应。兰花见勾搭朱重不成,便把目标转向伙计邢权。邢权快四十岁了,还没老婆,两人一拍即合,暗中偷情。时间一长,他们反而觉得朱重碍眼,盘算着要把他赶走。

邢权和兰花里应外合,想尽办法算计朱重。兰花在朱十老面前假意告状:“小官人好几次对我动手动脚,一点都不老实!”朱十老平日里和兰花也有些不清不楚,听了这话,心里不免吃醋。邢权则把店里卖油的钱偷偷藏起来,然后对朱十老说:“朱小官在外面赌博,不务正业,店里的银子好几次少了,肯定是他偷的。”一开始,朱十老还不相信,可接连几次发生这样的事,他年纪大了,头脑糊涂,没了主意,就把朱重叫来,狠狠责骂了一顿。

朱重很聪明,一下子就猜到是邢权和兰花在搞鬼。他本想辩解,但又担心闹起来事情会更大,万一朱十老不相信,反而惹一身麻烦。于是,他想出一个办法,对朱十老说:“店里生意不太好,不需要两个人守着。不如让邢主管留在店里,我挑着担子出去卖油。每天卖了多少钱,我都交给您,这样不就多了一份收入吗?”朱十老听了,有些心动。邢权却在一旁煽风点火:“他可不是真想去卖油,这几年他偷了不少银子藏起来,现在钱攒够了,又怪您不给他定亲,心里有怨气,不想在这里干了,就想找个借口离开,自己去成家立业。”

朱十老听了,叹了口气说:“我把他当亲儿子,他却这么狠心!老天爷啊!罢了罢了,不是亲生的,到底不贴心,随他去吧!”说完,给了朱重三两银子,让他离开,还把他的冬夏衣服和被褥都让他带走,这也算是朱十老的一点情分。朱重知道自己留不住,拜了四拜,哭着离开了。

秦重的父亲秦良去上天竺做香火僧,并没有告诉儿子。朱重离开朱十老后,在众安桥下租了一间小房子,安置好东西,就开始在大街小巷寻找父亲。找了好几天,一点消息都没有,无奈之下,只好先放下这件事。在朱十老家的四年,他忠心耿耿,没攒下什么钱,只有临走时的三两银子,这点钱根本不够做别的生意。思来想去,卖油这行他比较熟悉,那些油坊他都认识,重操旧业挑担卖油,倒也稳妥。

于是,他置办了卖油的工具,剩下的钱都用来在油坊买油。油坊的人知道朱重老实本分,又见他年纪轻轻就被人排挤出来,心里很同情他,有意照顾他,每次都给他最好最纯的油,算账时还会多给他一些优惠。朱重得了这些好处,卖油时价格也定得实惠,所以他的油比别人的更好卖。他每天省吃俭用,把赚来的钱攒下来,添置生活用品和衣服,从不乱花。

不过,他心里始终有一件事放不下,那就是寻找父亲。他想:“我一直叫朱重,可我本姓秦。要是父亲来找我,都不知道怎么认我。”于是,他决定改回秦姓。一个卖油的改名换姓,没人会在意,但他有自己的办法。他在盛油的桶上,一面大大地写个“秦”字,一面写上“汴梁”二字,把油桶当作标识。这样一来,临安城里的人都知道他姓秦,都叫他“秦卖油”。

二月的天气,不冷不热。秦重听说昭庆寺的僧人要举办一场连续九天九夜的法事,肯定需要很多油,就挑着油担去寺里卖油。和尚们也听说过秦卖油的名声,知道他的油质量好、价格低,都愿意照顾他的生意。所以接下来的九天,秦重一直在昭庆寺附近卖油,正所谓“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他凭借着老实本分,生意越做越顺。

这天是昭庆寺法事的第九天,秦重在寺里卖完了油,挑着空担子走出寺庙。当日天气晴朗,西湖边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如同蚂蚁一般。秦重沿着河岸漫步,远远望去,十景塘畔桃红柳绿,湖面上画船穿梭,丝竹之声随风飘荡,游人往来游玩,美景令人目不暇接。他走走停停,不一会儿便觉得身体困倦,便转到昭庆寺右边,找了个宽敞的地方,放下担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

附近有一户人家,房子临湖而建,金色漆就的篱笆门,里面朱红栏杆围着一丛细细的竹子。虽还看不到堂屋的模样,但单看这门庭就十分整洁雅致。只见里面走出三四个头戴方巾的男子,一位女子在后面相送。到了门口,双方拱手作揖,互道“请了”,随后女子便转身回屋。秦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见这女子容貌娇美艳丽,体态轻盈婀娜,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女子,一下子就看呆了,好半晌都回不过神,只觉得浑身酥麻。

秦重本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年轻人,不懂风月场所的事,心中满是疑惑,实在猜不出这是什么人家。正想着,门内又走出一位中年妇人,带着一个梳着垂发的丫鬟,倚在门边悠闲地看着街景。那妇人一眼瞥见油担,说道:“哎呀!刚才正想去买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儿,不如就向他买些。”丫鬟拿着油瓶也走过来,到油担子边喊道:“卖油的!”秦重这才回过神,连忙回应:“油已经卖完了!妈妈要是要用油,我明天送来。”丫鬟认得几个字,看到油桶上写的“秦”字,就对妇人说:“这卖油的姓秦。”妇人也曾听人说起,有个卖油的秦姓后生,做生意十分忠厚,于是吩咐秦重:“我家每天都要用油,你要是肯挑来,以后就照顾你的生意。”秦重赶忙说道:“承蒙妈妈关照,我一定按时送来,不敢耽误。”妇人带着丫鬟进屋去了。

秦重心里琢磨:“这妇人不知和刚才那女子是什么关系?我要是每天都来她家送油,别说赚点钱,就算能多看那女子几眼,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正准备挑起担子离开,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面跟着两个小厮,飞快地跑来,在这户人家门口停下轿子。小厮进了屋子,秦重暗自嘀咕:“这又是什么情况?看他们是要接什么人?”没过多久,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交给轿夫放在轿座下。那两个小厮,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卷书画,手腕上还挂着一支碧玉箫,跟着刚才那位女子走了出来。女子上了轿,轿夫抬起轿子,沿着来时的路走了,丫鬟小厮们也都跟在轿子后面步行。秦重又近距离看了女子一回,心里更加疑惑,只好挑起油担,满心惆怅地离开了。

没走几步,秦重看见临河有一家酒馆。他平日里从不喝酒,可今日见了那位女子,心里既欢喜又烦闷,便放下担子,走进酒馆,找了个小座位坐下。酒保问道:“客人是请客,还是自己喝?”秦重却问:“那边金漆篱门里是什么人家?”酒保回答:“那原是齐衙内的花园,现在王九妈租下来住了。”秦重又问:“刚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轿,她是谁?”酒保说:“那可是大名鼎鼎的歌妓,叫王美娘,大家都称她花魁娘子。她本是汴京人,流落到这里。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来找她的都是达官显贵,要花十两纹银,才能与她共度一晚,一般人根本近不了她的身。她以前住在涌金门外,因为房子窄小,齐舍人跟她交情好,半年前把这花园借给她住了。”

秦重听说她是汴京人,顿时涌起一股同乡之情,对她又多了几分关注。他喝了几杯酒,付了酒钱,挑起担子边走边想:“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却沦落风尘,实在太可惜了!”又自嘲地笑道:“若不是沦落风尘,我这卖油的又哪有机会见到她!”接着又想:“人生短暂,若能和这样的美人共度一晚,死也甘心。”可转念一想:“呸!我每天挑着油担子,不过赚几分钱,怎么能妄想这种不切实际的事?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根本不可能!”又想:“她交往的都是公子王孙,我一个卖油的,就算有了钱,她也未必肯见我。”但随即又想到:“我听说老鸨只认钱,就算是乞丐,只要有银子,她们也会接待,何况我是正经做生意的人?要是有了钱,还怕她不接客?可这十两银子从哪儿来呢?”

一路上,秦重思来想去,嘴里还喃喃自语。谁能想到,一个小商贩,本钱只有三两银子,却想着用十两银子去见那名妓,这不就像一场春梦吗?但俗话说“有志者事竟成”,秦重左思右想,竟想出一个办法:“从明天起,每天把本钱扣出来,剩下的钱攒起来。一天攒一分,一年就能攒三两六钱,只要三年,就能攒够;要是一天攒两分,一年半就行;要是能多攒些,说不定一年就够了。”这么盘算着,不知不觉就走到家,开门进屋。因为一路上满脑子都是那女子,再看自己简陋的床铺,只觉得凄惨,连晚饭都不想吃,直接上了床。这一夜,他翻来覆去,心里全是美人的影子,怎么也睡不着。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秦重爬起来装好油担,吃过早饭,匆匆挑着担子就往王妈妈家去。进了门,他有些不好意思,不敢直接进去,只伸着头往里面张望,正巧王九妈买菜回来。秦重听出她的声音,喊了声:“王妈妈。”王九妈往外一看,见是秦卖油,笑着说:“真是个实在人,果然守信。”便让他把担子挑进去,称了一瓶油,大概有五斤多重。王九妈按市价付钱,秦重也不讨价还价。王九妈很是满意,说:“这瓶油只够我家用两天,以后每隔一天,你就送一趟,我就不去别家买了。”秦重连忙答应,挑着担子出来,可惜没见到花魁娘子,心中有些失落。但他转念一想:“幸好有了这个主顾,一次见不到,还有下次,总有机会见到。不过,专门为了王九妈一家跑这么远,也不是长久的生意之道。昭庆寺就在顺路,寺里平常也得用油,我去问问。要是能和寺里各房都做成生意,以后只走钱塘门这一路,一担油就能全卖完了。”

秦重挑着担子到寺里一问,原来寺里的和尚们也正想着他。来得正是时候,和尚们你要一点,我要一点,各自买了他的油。秦重和各房约定,也是隔一天送一次油。这天是双日,从这天起,每逢单日,秦重就在其他街道做生意;每逢双日,就走钱塘门这条路。只要一出钱塘门,他就先到王九妈家,借着卖油的机会,看看花魁娘子。有时能见到,有时见不到。见不到时,他心里满是失落,反复想着;见到时,心中的思念反而更添几分。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一年多过去了。秦重每天都把赚来的钱仔细盘算,只挑成色十足的细丝银子存起来,有时一天能攒三分,有时攒两分,再少也能攒下一分。攒够几钱,就去换成大块的银子。就这样日积月累,他攒下了一大包银子,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有多少。

这天又是单日,还下着大雨,秦重没法出去做生意。看着攒下的这一大包银子,他心里十分欢喜:“今天有空,我去称称这些银子,看看有多少。”他打着油纸伞,来到对门的银铺,想借天平称银。银匠一看是卖油的,满脸轻视,心想:“一个卖油的能有多少银子,还用得上天平?”只拿了个五两的小秤给他,还觉得可能都用不上最大的秤纽。秦重解开银包,里面全是散碎银两。零散的银子看起来总是比整锭的多,银匠年轻,见识浅薄,一见这么多银子,立马换了副面孔,暗自思忖:“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赶紧架起天平,拿出大大小小一堆砝码。秦重把所有银子都称了,不多不少,整整一十六两,换算成秤就是一斤。

秦重心里盘算:“除去三两本钱,剩下的钱用来见花魁娘子,还有富余。”又一想:“这些散碎银子拿出去,太寒酸,让人看轻了。不如就在这银铺里铸成银锭,也体面些。”于是,他兑出十两银子,铸成一锭十足成色的大银锭,又拿出一两八钱,铸成一小锭水丝银。剩下四两二钱,拿出一小块付了铸造的费用,又用几钱银子,买了新的镶鞋净袜,还新做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后,他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又买了几根安息香,里里外外熏了一遍。

他挑了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一大早便精心打扮起来。虽然不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但收拾妥当后,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好后生。秦重穿戴整齐,把银子藏在袖子里,锁好房门,径直朝王九妈家走去,一路上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可到了门口,突然又有些羞愧胆怯,心想:“平常都是挑着担子来卖油,今天突然以嫖客的身份来,该怎么开口?”正犹豫时,只听“呀”的一声,王九妈走了出来,看见秦重,便问道:“秦小官今天怎么没做生意,打扮得这么整齐,这是要去哪儿呀?”

事已至此,秦重硬着头皮,上前恭敬地作揖行礼,王九妈也客气地回礼。秦重开口道:“我没别的事,专门来拜访妈妈。”王九妈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多年,最会察言观色,见秦重精心打扮,又说是来拜访,心里暗自思忖:“他八成是看上我家哪个姑娘,想嫖一晚或是见个面。虽说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主顾,但苍蝇腿也是肉,赚他几两银子买小菜也是好的。”

于是,她脸上立刻堆满笑容,说道:“秦小官特意来见我,肯定有好事。”秦重有些难为情:“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怕太冒昧。”王九妈连忙道:“但说无妨,咱们到里面客座慢慢聊。”秦重此前为卖油,来过王家上百次,却从未踏足这客座,今日算是头一遭。

两人在客座分宾主坐下,王九妈吩咐丫鬟上茶。不一会儿,丫鬟托着茶盘进来,一看是秦卖油,心里直犯嘀咕,不明白妈妈为何对他这般客气,忍不住低头偷笑。王九妈见状,板起脸呵斥:“有什么好笑的!见了客人一点规矩都没有!”丫鬟赶紧止住笑,放下茶杯退下。

王九妈这才开口问:“秦小官,到底有什么事想和我说?”秦重鼓起勇气:“没别的,就想在妈妈这儿请一位姑娘喝杯酒。”王九妈打趣道:“哪有只喝酒的?肯定是想嫖。你平时老实巴交的,怎么突然动了这心思?”秦重认真道:“我这份心意,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王九妈接着问:“我家姑娘你都认识,看上哪个了?”秦重语气坚定:“别的都不要,就想和花魁娘子共度一晚。”王九妈以为他在开玩笑,脸色瞬间沉下来:“你说话也太没分寸了!是在耍我吧?”秦重急忙解释:“我这人老实,绝无虚言。”

王九妈没好气地说:“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家美儿什么身价!把你卖油的家当全赔上,都不够她半宿的钱。不如挑个别的姑娘,实惠又尽兴。”秦重吐了吐舌头,故意道:“这么金贵!敢问花魁娘子一晚要多少银子?”王九妈见他像是说玩笑话,脸色又缓和下来,笑着说:“哪要那么多!十两足色纹银就行,其他额外开销另算。”

秦重胸有成竹:“原来如此,不是难事。”说着从袖中掏出一锭亮闪闪的大银,递给王九妈:“这锭十两,成色重量都足,妈妈请收。”又拿出一小锭,“这二两银子,麻烦妈妈备些酒菜。希望妈妈成全,这份大恩我铭记在心,日后定当报答。”

王九妈见到大银两眼放光,爱不释手,但又担心秦重一时冲动,事后反悔,便假意劝道:“十两银子,对做生意的人来说不容易,你再好好想想。”秦重斩钉截铁:“我主意已定,不用妈妈操心。”

王九妈把两锭银子收进袖中,又道:“话虽如此,可这事难办着呢。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豪门贵族,她哪看得上你这卖油的?怎么会愿意见你?”秦重恳切道:“全靠妈妈想办法周旋,若能成全,我永记大恩!”

王九妈见他态度坚决,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笑道:“我倒有个法子,但成不成得看你运气。成了别高兴太早,不成也别怨我。美儿昨天在李学士家陪酒没回,今天被黄衙内约去游湖,明天有文人雅士请她参加诗社,后天是韩尚书家公子早就预定了。你大后天再来。还有,这几天别来卖油,留些体面。再来时换身绸缎衣服,省得丫鬟们认出你,我也好帮你圆谎。”秦重一一应下,作别出门。

接下来三天,秦重没去卖油,到当铺买了件半新不旧的绸衣,穿上后在街头闲逛,学着文人雅士的举止神态。

到了第四日,秦重一大早便来到王九妈家。来得太早,门还没开,他本想先转转再来,又怕这身打扮引人注目,没敢去昭庆寺,只好在十景塘散步。过了许久再折回去,王家大门已经敞开,门前停着轿马,门内许多仆人闲坐着。秦重虽老实,却也机灵,没急着进门,悄悄拉住马夫打听:“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回答:“韩府来接公子的。”秦重这才知道韩公子昨夜留宿,还没离开,便转身去饭店吃了点东西,又等了一阵,才回来打探消息。

此时门前轿马已经离去,王九妈迎上来,面露难色:“对不住了,今天又没空。韩公子拉着美儿去东庄赏早梅了,他是常客,我不好拒绝。听说明天还要去灵隐寺找棋师下棋。齐衙内也约了好几次,他是房主,更不好推辞。他一来,少则住三五天,我也说不准日子。秦小官,你真想嫖,就得耐心再等几天。要是等不了,前日的银子分毫不动,马上还你。”秦重坚定道:“只要妈妈肯帮忙,等多久我都愿意。”王九妈见状,点头道:“既然这样,我就尽力促成!”

秦重起身告辞时,王九妈又叮嘱:“下次来别太早,申时左右来,我好看看有没有客人,告诉你实情。晚些来更好,这是我的门道,你别误会。”秦重连声道谢。

此后,秦重每日做完生意,傍晚就精心打扮去王家探信,却总是扑空。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

十二月十五这天,大雪初晴,寒风凛冽,地上结了冰,好在道路干爽。秦重忙了大半天生意,照旧打扮一番,又去王家。王九妈满脸笑意,迎上来道:“今天你运气来了,这事十有八九成了!”秦重忙问:“那剩下一厘差在哪?”王九妈解释:“美儿还没回来,她在俞太尉家赏雪,宴席设在湖船上。俞太尉年纪大了,没那些风月心思,说好了黄昏送她回来。你先到新房里,喝杯暖酒,慢慢等着。”

秦重请王九妈带路,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地方。这不是楼房,而是三间敞亮的平房。左边一间是丫鬟的空房,备有床榻桌椅;右边是花魁娘子的卧室,上着锁;两旁还有耳房。中间客座挂着一幅名人山水画,香几上的古铜炉飘着龙涎香,两侧书桌上摆满古玩,墙上贴着不少诗稿。秦重自觉不懂文墨,没敢细看,心里暗想:“外房都这么雅致,内室肯定更华丽,十两银子一夜,也算值了。”

王九妈请秦重坐在客位,自己相陪。不多时,丫鬟掌灯,摆上八仙桌,六盘新鲜果子,还有一大盘美味佳肴,香气四溢。王九妈举杯相劝:“今天姑娘们都有客人,我只好亲自作陪,多喝几杯!”秦重酒量一般,又惦记着正事,只喝了半杯便推辞不饮。王九妈见状,让丫鬟端来米饭,秦重吃了一碗便放下筷子。

这时,丫鬟来报:“洗澡水热好了,请客人沐浴。”秦重本已洗过澡,但不好拒绝,又去浴室用香皂热水冲洗一遍,重新换衣回到座位。王九妈撤下酒菜,换了暖锅下酒。此时天色已晚,昭庆寺的钟声早已敲响,可花魁娘子还不见踪影,秦重只能满心焦急地等待着。

俗话说:“等人最是心急。”秦重眼巴巴地盼着花魁娘子回来,心里又着急又烦闷。王九妈在一旁说些俏皮话劝酒,不知不觉又过了一更天。这时,外面突然热闹起来,原来是花魁娘子回来了,丫鬟提前跑来通报。王九妈急忙起身去迎接,秦重也连忙站起来。

只见美娘醉得厉害,由侍女搀扶着走进来。她醉眼朦胧,看到房里灯火通明、杯盘狼藉,停下脚步问道:“谁在这儿喝酒?”王九妈赔笑道:“宝贝女儿,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秦小官人。他倾慕你许久,送了好几次礼。因为你一直没空,让人家等了一个多月。今天好不容易你有空,我就留他在这儿陪陪你。”

美娘皱着眉说:“临安城里从没听说过什么秦小官人,我不见他。”说完转身就要走。王九妈赶紧拦住,双手张开挡在门口:“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娘不会害你。”美娘没办法,只好转身进房。抬头一看秦重,觉得有些面熟,可醉意朦胧间又想不起来,便说:“娘,这人我认识,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贵客,接了他,别人会笑话我的。”

王九妈连哄带劝:“我的好女儿,他是涌金门内开绸缎铺的秦小官人。咱们以前住在涌金门时,你说不定见过,所以看着面善。你可别认错了。他来的时候心意诚恳,我当时就答应了,不好失信。看在娘的份上,就留他一晚。娘知道错了,明天给你赔不是。”说着,就推着美娘的肩膀往房里走。美娘拗不过妈妈,只好进去与秦重相见。

两人见面,秦重把她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里,却装作没听见。美娘敷衍地行了个礼,坐在旁边,上下打量着秦重,满心疑惑,心里很不痛快,一句话也不说。她唤来丫鬟倒了杯热酒,端起大钟一饮而尽。王九妈忙劝:“女儿醉了,少喝点!”美娘根本不听,回了句:“我没醉!”接连喝了十来杯。这酒后添酒,醉上加醉,她只觉得脚下发飘,便让丫鬟打开卧房,点上银灯,既不卸妆,也不解衣带,踢掉鞋子,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王九妈见女儿这般态度,有些过意不去,对秦重说:“小女平时被惯坏了,爱耍性子。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不太高兴,可跟你没关系,你别往心里去!”秦重连忙说:“我怎会介意!”王九妈又劝了几杯酒,秦重再三推辞。最后,王九妈把秦重送进房,在他耳边叮嘱:“她醉了,你多担待些。”又朝美娘喊道:“女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睡。”可美娘睡得死死的,毫无回应,王九妈只好离开了。

丫鬟收拾完杯盘,擦净桌子,对秦重说:“秦小官人,您歇着吧。”秦重说:“麻烦倒壶热茶来。”丫鬟泡了壶浓茶送进房,关上门,到耳房休息去了。秦重看着美娘,见她面朝里床睡得正香,锦被压在身下。他心想喝醉的人容易着凉,又不敢叫醒她。这时,他看见栏杆上还放着一床大红丝锦被,便轻轻取下,盖在美娘身上,又把银灯挑得亮堂堂的。然后,他脱鞋上床,挨着美娘坐下,左手抱着茶壶,右手轻轻搭在美娘身上,一夜都没敢合眼。

到了半夜,美娘醒了过来,只觉得酒劲翻涌,胸口闷得难受。她坐起来,垂着头不停地干呕。秦重见状,急忙也坐起来,知道她要吐,赶紧放下茶壶,轻轻抚摸她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美娘实在忍不住,张口就吐。秦重怕弄脏被窝,连忙张开自己的道袍袖子,挡在她嘴边。美娘迷迷糊糊的,尽情呕吐起来。吐完后,她还闭着眼睛要茶漱口。秦重赶忙下床,轻轻脱下沾满污秽的道袍放在地上,摸了摸茶壶,发现还是温的,便斟了一杯浓茶递给美娘。美娘连喝两碗,胸口稍微舒服了些,但身子依旧困乏,又倒头睡去。

秦重捡起道袍,把沾满呕吐物的袖子仔细裹好,放在床边,然后回到床上,像之前一样静静守着美娘。

一直到天亮,美娘才醒过来。她翻身看到旁边睡着的秦重,问道:“你是谁?”秦重轻声回答:“我姓秦。”美娘努力回想昨晚的事,只觉得恍恍惚惚记不太清,便说:“我昨晚喝得太醉了!”秦重说:“也不算太醉。”美娘又问:“我没做出什么失态的事吧?”秦重回答:“没有。”美娘松了口气:“那就好。”她又仔细想了想,“我记得吐过,还喝了茶,难道是做梦?”

秦重这才说道:“您确实吐了。我看您酒喝多了,怕您不舒服,就一直把茶壶暖在怀里。您吐完要茶,我就给您斟上了,您还喝了两碗。”美娘惊讶地问:“那我吐在哪里了?多脏啊!”秦重说:“我怕弄脏被褥,就用袖子接着了。”美娘又问:“那衣服呢?”秦重指了指床边:“连同衣服都裹好了放在这儿。”美娘有些过意不去:“可惜弄脏了你的衣服。”秦重笑着说:“这是我的荣幸,能帮上小娘子。”

美娘心里暗想:“竟然有这么体贴的人!”对秦重的好感顿时增加了几分。

这时天已大亮,美娘起身去小解,看着秦重,突然想起他是那个卖油郎,便问道:“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人?昨晚为什么会在这儿?”秦重诚恳地说:“既然花魁娘子问起,我怎敢隐瞒。我就是经常来府上卖油的秦重。”接着,他把第一次见到美娘送客、上轿,从此心生爱慕,以及如何攒钱来见她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能与小娘子共度一夜,已是三生有幸,我心愿已了。”

美娘听后,心中满是怜惜,说道:“我昨晚喝醉了,没能好好招待你。让你白白花了这么多银子,会不会后悔?”秦重认真地说:“小娘子如同天上的神仙,我只担心照顾不周。您不责怪我,我就谢天谢地了,怎敢有其他想法!”美娘劝道:“你做点小生意攒点钱不容易,不如留着养家。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秦重回答:“我孤身一人,没有家室。”

美娘停顿了一下,又问:“你今天走了,以后还会来吗?”秦重苦笑道:“能有昨夜的相处,我已心满意足,怎敢再奢求?”美娘心想:“难得遇到这么好的人,又忠厚老实,又善解人意,懂得照顾人,千挑万选也难遇到一个。可惜他只是个市井小贩,要是出身书香门第,我情愿托付终身。”

正想着,丫鬟端来洗脸水和两碗姜汤。秦重简单洗了脸,因为昨晚没脱头巾,也不用梳头,喝了几口姜汤就准备告辞。美娘说:“再坐会儿吧,我还有话要说。”秦重却说:“我倾慕娘子,能多待一刻都是好的。但我有自知之明,昨晚留在这里已经很冒昧了,要是被人知道,恐怕会坏了您的名声,还是早些离开妥当。”

美娘点点头,等丫鬟出去后,急忙打开梳妆盒,取出二十两银子递给秦重:“昨晚辛苦你了,这些钱给你做本钱,别跟别人说。”秦重连忙推辞。美娘说:“我的钱来得容易,这点钱就当谢你一晚的照顾,别推辞了。要是以后本钱不够,我还能帮你。那件弄脏的衣服,我让丫鬟洗干净了还你。”秦重说:“粗衣服不劳娘子费心,我自己洗就行。这银子我实在不能收。”美娘却把银子塞进他袖中,推着他往外走。秦重实在推脱不掉,只好收下,深深作了一揖,卷起那件脏道袍,走出房门。路过王九妈房前时,王九妈正在屋里解手,大声喊道:“秦小官,怎么这么早就走?”秦重答道:“有点事要办,改日再来道谢!”

秦重走后,王美娘虽然与他并没有实质性的亲密关系,但见他一片赤诚之心,心里反而过意不去。这一天,她因为前一晚饮酒过量身体不适,推掉了所有客人在家休息。平日里,来来往往那么多追求她的人,她都没放在心上,偏偏这一天,满脑子都是秦重的影子。有诗为证:“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哪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另一边,邢权在朱十老家,与侍女兰花情投意合。见朱十老卧病在床,两人行事越发肆无忌惮。朱十老为此发了好几次脾气,可邢权和兰花竟商量出一条毒计。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他们卷走了店里所有的钱财,双双逃之夭夭,不知所踪。第二天一早,朱十老才发现。他只好请邻居帮忙写了失物清单,四处寻访,但找了好几天都没有任何消息。朱十老懊悔不已,后悔当初听信邢权的谗言,赶走了朱重。如今时间久了,才真正看清人心。他听说朱重住在众安桥下,挑着担子卖油,心想不如把他请回来,自己老了也能有个依靠,只是担心朱重记恨自己。于是,他请邻居帮忙劝说朱重回家,还特意嘱咐,让朱重只记往日的好,别记仇。

秦重一听说此事,当天就收拾好东西,搬回了朱十老家里。两人一见面,想起过往种种,忍不住抱头痛哭。朱十老将自己剩下的积蓄,全部交给了秦重。秦重加上自己原有的二十多两本钱,重新整顿店面,开始坐店卖油。因为还在朱家,他依旧用朱重这个名字,没有改回秦姓。

不到一个月,朱十老病情加重,医治无效,与世长辞。朱重悲痛万分,如同失去亲生父亲一般,为他料理后事,披麻戴孝,还请人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按照礼数将朱十老安葬,每一个环节都做得妥妥当当,邻居们纷纷称赞他品德高尚。

处理完丧事,朱重重新开店。这家油铺原本就是老字号,生意一直不错,只是之前被邢权克扣盘剥,私自牟利,得罪了不少老主顾。如今大家见朱小官重新坐镇店铺,都纷纷前来照顾生意,油铺的生意比以前更加红火。朱重一个人忙不过来,急需找一个可靠的帮手。

有个专门做中介的人叫金中,一天,他带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此人正是莘善,老家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当年为躲避战乱南迁,女儿瑶琴在途中被官兵冲散,夫妻二人从此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如今听说临安繁荣兴旺,南渡的百姓大多在这里安顿下来,莘善担心女儿流落在这儿,便赶来寻找,可惜一直没有消息。他身上的钱花光了,还欠了饭钱,被饭店的人天天追着要债。偶然间,他听金中说朱家油铺要招卖油的帮手,自己以前开过六陈铺子,对卖油的行当很熟悉,而且朱小官也是汴京人,论起来还是老乡。于是,他请金中引荐自己来试试。

朱重详细询问了莘善的情况,老乡见老乡,两人不禁伤感起来。朱重说:“既然您二老无处可去,就住在我这儿,咱们就当是乡亲相互照应,慢慢打听令爱的消息,再做打算。”当下,朱重拿出两贯钱,让莘善去还了饭钱,还把他的妻子阮氏也接了过来。朱重收拾出一间空房,安顿老两口住下。莘善夫妻二人尽心尽力,里里外外帮忙,朱重心里十分高兴。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一年多过去了。很多人见朱小官年纪不小了还没成家,他家境不错,为人又老实可靠,都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甚至不要彩礼。但朱重自从见过花魁娘子后,一般的女子再也看不上眼,一心想找个像美娘那样出众的女子成亲。就这样,婚事一直耽搁了下来,真是“曾观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王九妈家,声名远扬,每日过着奢华的生活,山珍海味吃腻了,绫罗绸缎穿厌了。即便如此,每当遇到不顺心的事,比如那些公子哥任性耍脾气、争风吃醋,或者自己生病、醉酒后,在半夜无人照顾的时候,她就会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再见面。或许是命运的安排,一年之后,一件事情改变了她的生活。

临安城里,有个吴八公子,他的父亲吴岳当时是福州太守。吴八公子从父亲任上回来,身上带着大量钱财。他平日里喜欢赌博喝酒,经常出入风月场所。早就听说过花魁娘子的大名,却一直没见过面,多次派人来邀约,想要见她一面。王美娘听说吴八公子脾气不好,不愿与他相见,找各种理由推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吴八公子也曾带着一帮闲汉,亲自到王九妈家好几次,都没能见到美娘。

清明节到了,家家户户都去扫墓踏青。美娘因为连续几天外出游玩,身体疲惫不堪,而且还积攒了不少写诗作画的“债”没完成,就吩咐家里人:“不管谁来,都帮我把客人打发走。”她关上房门,点燃一炉好香,摆好笔墨纸砚,正准备动笔,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原来是吴八公子带着十几个凶狠的仆人,来接美娘去游湖。吴八公子见老鸨每次都拒绝他,在堂屋里大发脾气,一群人吵吵嚷嚷,一直闹到美娘的房门前。

美娘听到动静,连忙把房门反锁。在妓院中,这是常见的拒绝客人的方法,姑娘躲在房里,反锁房门,就说自己不在。一般老实的客人就被这样糊弄过去了。可吴八公子是风月场中的常客,这点小把戏怎么能骗得了他?他直接吩咐仆人扭断门锁,一脚踢开房门。美娘躲不及,被吴公子一眼看到,他不由分说,让两个仆人左右架住美娘的手,从房里直接拖到了外面,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王九妈本想上前赔礼道歉、劝解一番,一看这架势,吓得赶紧躲开了。家里上上下下的人,也都躲得无影无踪。

吴家的仆人架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也不管她的鞋子窄小,在大街上飞奔起来,吴八公子跟在后面,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到了西湖边,他们把美娘推上湖船,这才松开手。美娘从十二岁来到王家,一直被当作珍宝般宠爱,哪里受过这样的凌辱。她上了船,对着船头,捂着脸放声大哭。

吴八公子见状,板起脸,气势汹汹,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般,坐在一把交椅上,面朝外,一群仆人在旁边站着。他一边吩咐开船,一边不停地数落美娘:“小贱人,小娼根,给脸不要脸!再哭,就不客气了!”美娘根本不怕他,哭声反而更大了。船开到湖心亭,吴八公子吩咐把酒菜摆在亭子里,自己先上去了,又命令仆人:“把那个小贱人叫来陪酒。”美娘死死抱住栏杆,不肯过去,只是不停地哭。吴八公子觉得很扫兴,自己喝了几杯闷酒,就收拾东西下船,亲自来拉美娘。美娘又哭又闹,双脚乱蹬。吴八公子恼羞成怒,让仆人拔去她的发簪耳环。美娘头发散乱,跑到船头,想要投湖自尽,被仆人们拉住。

吴八公子恶狠狠地说:“你撒泼就能吓到我?就算你死了,也不过花我几两银子,小事一桩!只是白白送了你的命,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你要是不哭了,我就放你回去,不再为难你。”美娘一听能放自己回去,真的止住了哭声。吴八公子吩咐把船划到清波门外一个偏僻的地方,让人把美娘的外衣脱掉,又脱下她的鞋袜,露出一双小脚,如同美玉一般。他让仆人把美娘扶上岸,骂道:“小贱人!有本事你自己走回家,我可不会派人送你!”说完,撑着船向湖中驶去,只留下美娘一个人在岸边,真是“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着双脚,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她满心悲戚地想:“我自恃才貌双全,却因沦落风尘,遭受这般轻贱。平日里结交的王孙贵客那么多,关键时刻却一个都靠不住,如今受了这样的凌辱,就算回到妓院,以后还怎么见人?倒不如一死了之。只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白白浪费了这一身声名。到了这般境地,就是普通的乡村妇人,也比我强上许多。这一切都怪刘四妈那张嘴,哄得我落入这火坑,才有了今天的下场!都说红颜薄命,可谁又像我这般凄惨!”越想越伤心,她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说来也巧,那天朱重去清波门外祭扫朱十老的坟墓,把祭品安置到船上后,独自步行回家,恰好路过此地。听到哭声,他上前查看,眼前的女子虽然蓬头垢面,但那举世无双的容貌,他又怎会认不出?朱重大吃一惊,问道:“花魁娘子,怎么会变成这样?”美娘正哭得伤心,听到熟悉的声音,止住眼泪一看,原来是体贴入微的秦小官。在这孤立无援的时刻,美娘仿佛见到了亲人,便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朱重听完美娘的哭诉,心疼不已,也跟着流下泪来。他袖中随身带着一条五尺多长的白绫汗巾,取出来一撕两半,递给美娘裹脚,又亲手为她擦拭眼泪,还细心地帮她挽起凌乱的头发,不住地用好话安慰她。等美娘情绪稍稍平复,朱重赶忙去雇了一顶暖轿,请美娘坐上,自己则步行在一旁护送,一直把她送回王九妈家。

王九妈正四处打听女儿的下落,心急如焚。见秦小官把女儿送了回来,就像失而复得一颗夜明珠,哪有不高兴的道理!而且自从秦重不再来挑油卖,王九妈就常听人说,他接手了朱家的店铺,手头宽裕了,整个人的气质也和从前大不一样,自然对他另眼相看。又见女儿这般狼狈模样,问明缘由后,知道女儿吃了大苦头,全靠秦小官帮忙,便连忙向他深深拜谢,还摆下酒席招待。

天色渐晚,秦重喝了几杯酒,起身告辞。美娘哪里肯让他走,说道:“我一直觉得亏欠你,好不容易见了面,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王九妈也在一旁极力挽留。秦重喜出望外,没有推辞。这一晚,美娘施展浑身才艺,弹琴唱歌、跳舞助兴,想尽办法招待秦重。秦重感觉就像做了一场美妙的梦,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夜深了,酒席散去,两人相携着休息。休息过后,美娘认真地说:“我有句心里话想对你说,你可别推辞!我想嫁给你。”秦重以为她在开玩笑,苦笑道:“小娘子要嫁的人,一万个里面也轮不到我,可别拿我打趣,我可不敢有这样的奢望。”美娘却郑重地说:“我是真心的,绝不是开玩笑!我从十四岁被妈妈设计,无奈接了客,那时就想从良。只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人,怕看错了人,耽误终身大事。后来接触的人不少,可都是些贪图享乐的富家子弟,只知道寻欢作乐,哪有真心对我的。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实实在在的君子,而且听说你还没成亲。如果你不嫌弃我出身风尘,我愿意和你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你要是不答应,我就用这三尺白绫,死在你面前,证明我的真心,也好过昨天被那粗暴的吴八公子欺辱,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惹人耻笑。”说着,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秦重赶忙安慰道:“小娘子别难过。能得到你的青睐,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推辞?只是你声名远扬,身价不凡,我家境贫寒,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筹备,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美娘说:“这你不用担心。不瞒你说,为了从良,我早就偷偷攒了些财物,寄放在别处,赎身的钱不用你操心。”秦重又担心地说:“就算你自己赎身,可你平日里住惯了大房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到我家过不惯苦日子可怎么办?”美娘坚定地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粗茶淡饭,我也心甘情愿。”秦重还是有些顾虑:“话虽如此,只怕王九妈不会轻易答应。”美娘胸有成竹地说:“我自有办法。”于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仔细商量着对策,一直说到天亮。

原来,美娘在黄翰林的儿子、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儿子这些相识的人家,都寄存了不少箱笼财物。美娘找借口陆续将它们取回,暗中约好秦重,让他帮忙收在家中。一切准备妥当后,美娘乘上一顶轿子,来到刘四妈家,向她诉说自己想要从良的想法。刘四妈说:“这事我之前就和你说过。只是你年纪还不大,不知道你想嫁给谁?”美娘说:“姨娘,您别管对方是谁,总之肯定是听您的话,实实在在地从良,以后能安稳过日子,绝不是那种假从良、半途而废的事。只要姨娘肯帮忙说情,不愁妈妈不答应。我也没别的能孝顺您,这里有十两金子,您拿去打几件钗子。还请您在妈妈面前多多美言,要是事情成了,还有额外的谢礼。”

刘四妈看到金子,笑得合不拢嘴,说道:“你就像我的亲闺女,这又是好事,怎么能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我先收下,就当替你保管。这事包在我身上。只是你娘把你当作摇钱树,轻易不会放你走,赎身恐怕得花上千把银子。对方愿意出这笔钱吗?我得见见他,和他商量商量才行。”美娘说:“姨娘不用管这些,就当是我自己赎身。”刘四妈又问:“你娘知道你到我这儿来了吗?”美娘说:“不知道。”刘四妈说:“你先在我家吃顿饭,我这就去你家,和你娘谈谈。谈妥了,我再来告诉你。”

刘四妈雇了一顶轿子,来到王九妈家,王九妈将她迎进屋里。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那件事,王九妈便把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刘四妈趁机劝说道:“咱们这行,要是养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反而好赚钱又安稳,来什么客人都能接,天天都有生意。可侄女因为名声太大,就像一块肉掉在地上,谁都想分一口。虽然表面看着风光,实则不自在。虽说接一次客能得不少钱,可那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一来,身边跟着一堆帮闲的,通宵达旦地折腾,多麻烦。伺候的人少了都不行,稍有不周到,他们就恶语相向,还可能损坏东西,又不好跟他们的主子告状,平白受许多气。还有那些文人雅士组织的诗社、棋社活动,一个月里总有几天要去应酬。这些富贵子弟争来抢去,顾得了这个,就得罪了那个。就说吴八公子这件事,多吓人,万一出点差错,岂不是全盘皆输?和官宦人家打官司又打不赢,只能忍气吞声。我听说吴八公子还不肯罢休,说不定还要来找麻烦。侄女脾气又倔,不肯委屈自己去讨好别人,这才是最容易惹祸的。”

王九妈叹了口气说:“谁说不是呢,我一直为此担心。吴八公子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又不是无名小卒。可这丫头说什么都不肯接他,才惹出这一场祸事。她小时候还好管教,现在有了名气,被那些富贵子弟捧得太高,脾气也越来越大,做事常常自作主张。遇到客人,她想接就接,不想接的时候,谁都劝不动。”刘四妈点头道:“有点名气的姑娘,大多都这样。”

王九妈皱着眉头,向刘四妈吐露心声:“我跟你商量个事,要是有肯出大价钱的主,干脆把美娘卖出去算了。这样一了百了,省得我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再出什么乱子。”刘四妈眼睛一亮,连忙附和:“你这主意太妙了!卖掉一个美娘,换来五六个新姑娘绰绰有余。运气好的话,十来个都能置办回来。这么划算的买卖,怎么能不做?”

王九妈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也盘算过,那些有势力的人,光想占便宜不肯掏钱;好不容易遇到愿意出钱的,美娘又嫌人家条件不好,挑三拣四,怎么劝都不听。要是有合适的买家,还得妹妹你帮忙做媒。万一美娘闹脾气不肯走,更要靠你去劝劝她。这丫头,连我的话都不听,也就你能说动她。”

刘四妈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次来,就是为美娘的婚事牵线搭桥的!你说,出多少钱你才肯放她走?”王九妈一本正经地说:“妹妹你是明白人,咱们这行规矩,向来都是低价买进,哪有贱卖的道理?更何况美娘在临安声名远扬,人人都知道她是花魁娘子,少说也得一千两银子,才能让她离开。”

刘四妈点点头:“我去跟买家谈谈。要是肯出这个数,我再来找你;要是出不起,这事就算了。”临走时,她装作不经意地问:“美娘今天去哪儿了?”王九妈撇了撇嘴:“别提了!自从被吴八公子欺负后,她怕对方再来找麻烦,天天坐着轿子去各家解释。前天在齐太尉府上,昨天去了黄翰林家,今天也不知道又去了哪儿。”刘四妈叮嘱道:“有你拿主意,这事就好办。万一美娘不肯,我自然会劝。不过找到买家后,你可别临时变卦。”王九妈拍着胸脯保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完,将刘四妈送到门口。

刘四妈回到家,急忙告诉美娘:“我跟你妈妈说了咱们的想法,她已经松口了。只要银子到位,这事马上就能成!”美娘眼中闪过欣喜,赶忙说:“赎身钱我早就准备好了。明天姨娘一定要去我家,帮我把这事敲定,可别让它黄了。”刘四妈爽快地答应:“放心,说好了就一定到!”美娘告别刘四妈,满心期待地回家等待。

第二天中午,刘四妈准时来到王九妈家。王九妈迫不及待地问:“谈得怎么样了?”刘四妈胸有成竹地回答:“十有八九能成,不过还没跟美娘说呢。”她来到美娘房间,两人打过招呼后,刘四妈便问:“买家到了吗?赎身钱准备好了?”美娘指了指床头:“都在这几只皮箱里。”说着,她一口气打开五六个皮箱,取出十三四封五十两装的银子,又拿出一堆金珠宝玉。刘四妈看得目瞪口呆,心里直犯嘀咕:“小小年纪,竟然这么会攒钱!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我见过那么多姑娘,没一个比得上她。别的姑娘赚点钱就吃光花光,就连买块脚布都要妈妈掏钱。九阿姐真是好福气,不仅这些年赚了不少,美娘临走还留下这么一大笔财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美娘见刘四妈半天不说话,以为她在等谢礼,又连忙拿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上:“这些是给姨娘的谢礼,还请您多费心。”刘四妈喜笑颜开,转头对王九妈说:“美娘愿意自己赎身,钱一分不少。这可比那些恩客帮忙赎身强多了,省得中间人说三道四,又要请吃饭又要给谢礼。”

王九妈听说女儿皮箱里藏着这么多财物,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原来,在妓院这行,老鸨都恨不得把姑娘的每一分钱都攥在手里。平时姑娘们攒点私房钱,老鸨一旦察觉,趁她们不在就会翻箱倒柜,全部搜刮干净。只是美娘名气太大,交往的都是达官显贵,给王九妈赚了不少钱,再加上她性格倔强,王九妈轻易不敢招惹,所以连她的卧室都很少进去,压根没想到女儿竟然藏了这么多钱。

刘四妈一眼看穿了王九妈的心思,赶忙打圆场:“九阿姐,你可别犯糊涂!这些钱都是美娘自己攒的,本来就不属于你。她要是想乱花,早就花完了;要是补贴给相好的,你又能知道什么?这说明她会过日子。再说了,姑娘从良,总不能一身精光地走吧?总得置办些体面衣裳。现在她自己出钱,不用你操一点心,这一千两银子实实在在落进你腰包。她就算嫁了人,还是你女儿,以后发达了,逢年过节能不孝顺你?就算她嫁人了,没爹没娘的,你这个‘外婆’的名分还在,好处多着呢!”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解开了王九妈的心结,她终于点头同意。刘四妈立刻搬出银子,当着面一封封清点,交给王九妈,又把金珠宝玉一件件估价,还特意说:“这些我都故意往低了算,要是卖给别人,还能多卖几十两银子呢。”王九妈虽然也是老鸨,但为人老实,对刘四妈的话深信不疑。

见王九妈收下财物,刘四妈马上叫来龟奴写好婚书,交给美娘。美娘诚恳地说:“趁姨娘在这儿,我想现在就拜别爹妈,去您家住几天,选个好日子从良。不知道姨娘能不能收留?”刘四妈收了美娘不少谢礼,生怕王九妈反悔,连忙答应:“当然可以!这才是正理!”

美娘开始收拾行李,只带走自己的梳妆盒、拜匣、皮箱和铺盖,鸨儿家的东西一件没动。收拾妥当后,她跟着刘四妈走出房间,郑重地拜别了养父母和院里的姐妹们。王九妈假模假样地哭了几声,美娘让人挑着行李,坐上轿子,跟着刘四妈离开了妓院。

刘四妈腾出一间幽静整洁的屋子,安置美娘的行李。其他姑娘们听说后,纷纷前来道喜。当晚,朱重派莘善来打听消息,得知美娘已经成功赎身,便选了个黄道吉日,吹吹打打前来迎亲。刘四妈作为大媒,亲自送亲。朱重与美娘在洞房花烛夜,心中满是欢喜。

第二天,莘善老两口见到新娘,仔细辨认后大吃一惊。一问才知道,美娘竟然是失散多年的女儿,一家三口抱头痛哭。朱重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岳父母就在身边,连忙请二老上座,夫妻二人重新行拜礼。邻居们听说这件奇事,无不感到惊讶。当天,朱家大摆筵席,庆祝这双喜临门,宾主尽欢而散。

婚后第三天,美娘让朱重准备好几份厚礼,分别送到从前帮忙保管箱笼的老相识家中,感谢他们的帮助,并告知自己从良的消息。美娘做事有始有终,让众人十分感动。她也没忘记给王九妈、刘四妈送去礼物,两人收到后,对她感激不已。

一个月后,美娘打开珍藏的箱笼,里面金银珠宝、名贵绸缎不计其数,总价值超过三千两银子。她把这些财物的钥匙交给朱重,让他购置房产、打理家业。油铺的生意,则交给父亲莘善管理。不到一年时间,朱家的家业就变得十分兴旺,开始雇佣奴仆,一派富足气象。

朱重感恩上天庇佑,决定去各寺庙供奉香火。他先到昭庆寺,随后又去了灵隐寺、法相寺、净慈寺、天竺寺等,每到一处都斋戒沐浴,虔诚上香,表达心中的谢意。

在众多寺庙中,天竺寺因供奉观音大士香火极为旺盛,分为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只是去往天竺寺的路皆是山路,无法乘船直达。朱重吩咐随从挑着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则乘坐轿子前往。一行人首先来到上天竺寺。

寺里的僧人将朱重迎进大殿,负责香火的秦公上前帮忙点烛添香。此时的朱重,生活富足,气质容貌与幼时大不相同,秦公完全没认出他就是自己的儿子。只是看到油桶上大大的“秦”字,还有“汴梁”二字,心中十分诧异。也真是天意使然,偏偏到上天竺寺进香,就用到了这带有特殊标记的油桶。

朱重虔诚地拜完香后,秦公端出茶盘,主僧为他奉茶。秦公忍不住问道:“冒昧问一下施主,这油桶上为什么写着这三个字?”朱重听他说话带着汴梁口音,急忙反问:“老香火,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也是汴梁人?”秦公点头:“正是。”朱重又追问:“你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出家?到现在多少年了?”

秦公便将自己的身世细细道来:“多年前为躲避战乱来到这里,因为没有谋生的办法,就把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给了朱家。到如今已经八年了。我年纪大了,又常常生病,一直没能下山打听消息。”

朱重听闻,一把抱住秦公,痛哭出声:“孩儿就是秦重啊!我在朱家一直靠挑油做生意。为了打听父亲的下落,才在油桶上写下‘汴梁秦’三个字做标记。没想到能在这里重逢,真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寺里的僧人见他们父子失散八年,如今意外团聚,都纷纷称奇。

这一天,朱重就留在上天竺寺,与父亲同住,父子俩彻夜长谈,诉说这些年各自的经历。

第二天,朱重拿出准备好的中天竺、下天竺两处的香烛,将供奉的文书换好,在文书中将“朱重”改回“秦重”,恢复了自己的本姓。在中天竺、下天竺两处寺庙完成烧香礼拜后,他又回到上天竺寺,想请父亲回家,好好赡养照顾。但秦公出家多年,早已习惯吃素持斋的生活,不愿跟儿子回家。秦重劝说道:“父亲,我们分别了八年,孩儿一直没能在您身边尽孝。而且孩儿刚娶了媳妇,也该让她拜见公公才是。”在秦重的再三恳求下,秦公最终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秦重把轿子让给父亲乘坐,自己则步行跟随。到家后,秦重取出一套新衣服给父亲换上,在中堂摆好座位,和妻子莘氏一同恭敬地向父亲行参拜大礼。岳父莘公、岳母阮氏也赶来与秦公见礼。

当天,朱家大摆筵席庆祝。秦公坚持吃素,只饮素酒。第二天,邻居们凑钱前来祝贺。这一次的喜事有四重:一是新婚之喜;二是新娘子与家人团圆;三是秦重父子重逢;四则是秦小官归宗复姓。大家热热闹闹地连着吃了好几天喜酒。

然而秦公还是不习惯家中的生活,依旧向往上天竺寺清净的出家日子。秦重不愿违背父亲的意愿,拿出二百两银子,在上天竺寺旁另建了一座清净的屋子,送父亲过去居住。日常生活所需的物资,每月按时送去;秦重自己每十天就亲自去看望一次父亲,每季度还会和莘氏一同前往。秦公一直活到八十多岁,最终安然离世,临终前留下遗言,希望葬在天竺山。这些都是后话了。

再说秦重和莘氏夫妻二人,相互陪伴,白头偕老,育有两个儿子,都通过读书考取功名。直到现在,在风月场所的行话里,凡是夸赞某人善于体贴照顾他人,就会称其为“秦小官”,也叫“卖油郎”。有诗为证:“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堪爱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