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

喻世明言第二十四卷 杨思温燕山逢故人

一夜东风吹拂,柳梢上的残雪消失不见。皇宫楼阁烟雾袅袅,暖意融融,对面的鳌山彩灯绚丽多彩。傍晚时分,箫鼓齐鸣,皇帝的车驾从灯会回宫。京城各处灯火通明,大街小巷月色迷人。绣阁中的女子们,尽情游玩后,疲惫地停歇下来。有的女子换上艳丽的妆容,轻轻半揭珠帘,娇羞地手捻玉梅,低声细语。她们期盼着,能在每年的上元佳节,与意中人相逢。

这首名为《传言玉女》的词,是胡浩然先生所作。宋徽宗宣和年间,元宵庆典最为盛大。每年正月十四,皇帝会前往五岳观凝祥池。往常出行,会有二百对红纱贴金烛笼开道;到了元宵夜,还会增加琉璃玉柱掌扇,快行客们手持红纱珠珞灯笼。傍晚回宫时,车驾驶入灯山。御辇院的人员会在辇前唱起《随竿媚》。御辇在灯山旋转一圈,倒行观赏,这个过程叫做“鹁鸽旋”,也叫“踏五花儿”,结束后辇官们会得到丰厚赏赐。皇帝登上宣德楼,游人们纷纷聚集到露台下。十五日,皇帝驾临上清宫,晚上回宫。元宵后的第二天,皇帝用完早膳,登上城楼,卷起帘子,坐在御座上,宣召最先来到门下的百姓,让他们得以瞻仰圣容。皇帝头戴小帽,身穿红袍独坐,左右有侍从近身伺候,帘外则是手持金扇的执事人员。片刻后放下帘子,乐声响起,百姓们便可以尽情游玩赏灯。华丽的灯烛与皎洁的月光交相辉映,光芒融融,照亮了远近各处。到了三更时分,楼上用红纱灯沿着绳索垂下一半,京城百姓便知道皇帝已经回宫。当时皇帝亲自创作了一首夹钟宫调的《小重山》词:“罗绮生香娇艳呈,金莲开陆海,绕都城。宝舆四望翠峰青。东风急,吹下半天星。万井贺升平。行歌花满路,月随人。纱笼一点御灯明。箫韶远,高宴在蓬瀛。”

如今要说的一位官人,以往每年都在东京观赏元宵盛景,谁能料到时局变迁,他流落到燕山,在这里度过元宵。燕山的元宵是什么样的呢?虽说地处北方,当地也同样重视元宵。只是听不到喧天的鼓乐,只能听到胡笳刺耳的声音。家家户户点起灯火,却没有东京那样精美的陆地金莲灯;各处的布置,也难寻玉梅雪柳的雅致。少数民族男子鬓边插着大蒜,妇女头上戴着生葱。汉人中鲜少有人弹奏古琴,女子们大多敲着三棒鼓。

每年燕山的市井都会仿照东京的样式筹备元宵,但直到己酉年才初具规模。那年燕山搭建鳌山,庆贺元宵,士大夫和百姓都能前来观赏。这位官人是肃王府的使臣,在贵妃身边负责掌管笺奏文书,姓杨,名思温,排行第五,大家都叫他杨五官人。靖康年间,他流落到燕山,幸好遇到姨夫张二官人在燕山开客店,便寄住在那里。杨思温没有其他营生,每天在店铺前替人写字,勉强维持生计。

正值元宵佳节,街上的人都去看灯,姨夫也来邀请思温一同前往,想让他排解旅居的愁绪。但思温兴致缺缺,推辞道:“看了东京的元宵,哪里还看得上这里的元宵?姨夫您先去吧,我稍后再来。”张二官人先行一步。

杨思温挨到黄昏,听到街上喧闹不已,实在静坐不住,只好出门看看燕山的元宵。只见莲花灯灿烂夺目,仿佛天上的繁星坠落人间;男男女女聚集在一起,好似王母娘娘的仙队下凡。明月高悬,清辉洒下,街上一半都是从京城流落到此地的人。

思温走到昊天寺前,只见寺内巨大的金身佛像展现着五十三参的场景,十丈高的铜竿上刻着金字“敕赐昊天悯忠禅寺”。他走进寺中,佛殿两侧的走廊都点满了灯火。信步走到罗汉堂,里面是五百尊浑金铸成的阿罗汉像。刚进罗汉堂,就看到一个行者站在佛座前化缘香油钱,说道:“来看灯的施主们,布施些灯油钱,为自己祈福增寿。”

思温听他说话口音像是东京人,便问道:“师父,您是哪里人?”行者回答:“我原本是大相国寺河沙院的行者,如今在这里继续做行者。官人请在凳子上坐,咱们闲聊几句。”思温坐下后,正看着往来的游人,只见一群妇人前呼后拥地走进罗汉堂。其中一位妇人与思温四目相对,思温看她的打扮,像是东京人。但见她体态轻盈,眼神灵动,头戴的一字冠、佩戴的四珠环,都是东京宫中的样式,还保留着昔日京城的妆容与风度。

思温认出她是故乡之人,心中感慨万千,闷闷不乐,不知不觉困倦起来,小睡了一会儿。行者将他叫醒,思温睁开眼,却不见了那位妇人。他叹气道:“我本想等她出来,说不定有亲戚在里面,可以相认,这下又错过了。”他问行者:“刚才进院的那些妇女去哪儿了?”行者说:“她们布施了些钱就走了。临走时说:‘今晚先回去,明天再来做些功德,追荐亲戚。’官人别闷闷不乐,明天再来等候,说不定能见到。”思温听后,也布施了一些香油钱,与行者告辞,离开罗汉院。他绕着寺院四处寻找,忽然在僧堂的墙壁上看到一首题诗,是一首《浪淘沙》:“尽日倚危栏,触目凄然。乘高望处是居延。忍听楼头吹画角,雷满长川。荏苒又经年,暗想南园。与民同乐午门前。僧院犹存宣政字,不见鳌山。”

杨思温看完题诗,心情更加低落。回到客店后,一夜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这一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到了晚上,他跟姨夫打了声招呼,就前往昊天寺,想寻找昨夜的那位妇人。走到大街上,只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正走着,突然响起一阵雷声,思温担心下雨,想往回走。抬头一看,只见天空中明月高悬,街道上华灯万盏。宝烛燃烧,香气弥漫。

仔细看去,只见一群侍从簇拥着一辆大车从西边驶来。车轮滚滚,声响震天,后面跟着数十位番官。但见呵斥声震天,仪仗队堵塞了道路。前面排列着十五对红纱灯笼开道,烛火交相辉映;两边摆放着二十柄画杆金枪,寒光闪闪。香车疾驰,侍从如云。车后跟着几个侍女,其中一位穿着紫衣的妇人,腰佩银鱼,手持净巾,脖子上围着帛巾。思温在月光下仔细一看,觉得她很像哥哥国信所掌仪韩思厚的妻子,也就是自己的嫂嫂郑意娘。郑夫人原本是乔贵妃的养女,嫁给了韩掌仪,和思温是同乡,三人结拜为表兄弟,思温称意娘为嫂嫂。后来各自离散,便断了音信。穿紫衣的妇人也看到了思温,两人四目相对,却不敢当众打招呼。

思温跟着车子来到燕市的秦楼,车子径直驶入楼内。贵人上了楼,番官们则在楼下坐着。这秦楼十分宽敞,就像东京的白樊楼,楼上有六十个雅间,楼下散放着七八十副桌椅。当晚这里热闹非凡,酒客满堂。

杨思温等贵家之人进入酒肆后,也走进秦楼找了个位置坐下,把店小二叫到跟前。那店小二一见思温便拜,思温连忙扶起:“别拜别拜。”仔细一看,原来是东京白樊楼的店小二陈三儿。思温大喜,让三儿坐下,三儿再三推辞。思温说:“咱们都是京城老乡,这就是他乡遇故知,一起坐坐没关系。”陈三儿作揖后才坐下。思温拿出五两银子交给陈三儿,让他准备几样荤素酒菜,两人便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三儿说:“自从丁未年来到这里,我被拘留在金吾宅做奴仆。后来建了这座秦楼,因为我以前在樊楼做过店小二,所以每天交八十文工钱,就在这里当店小二了。真高兴能遇到官人。”

正说着话,忽然传来一阵乐声。思温问:“哪里在演奏?”三儿回答:“就是刚才那些贵人,他们是韩国夫人府上的女眷,正在楼上饮酒。”思温又询问韩国夫人的情况,三儿说:“这位夫人特别照顾人,经常在晚上带着府上的女眷来这里喝酒,夫人和侍女们各自就座。我常常上楼伺候,总能得到夫人赏赐的钱钞。”思温接着问:“刚才在路边,韩国夫人的车后女眷里,有一位妇人,很像我嫂嫂郑夫人,你觉得是吗?”三儿说:“不瞒官人,我每次上楼伺候这些女眷时,都见过那位夫人,但又不敢确定是不是,所以没敢相认。”思温便拜托三儿:“我有件事想麻烦你,你一会儿上楼伺候韩国夫人她们时,帮我找找郑夫人,就说我在楼下等着,想问她我哥哥的详细情况。”三儿答应后便上了楼,思温则坐在座位上焦急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只见陈三儿下楼,用手指按住下唇。杨思温明白这是京城的暗语,表示事情办妥了。他连忙问道:“事情怎么样了?”三儿说:“我上楼见到了郑夫人,跟她说:‘五官人在泪,说:‘叔叔原来也在这里。告诉五官人,等一会儿我就下楼,亲自和叔叔说话。’”

思温谢过三儿,付了酒钱,便走出秦楼,在门前焦急地等待着。没过多久,只见侍从们进入楼内,不一会儿,一群番官簇拥着一辆车子出来。思温等车子过去后,后面跟着的女眷也陆续出来了。他一眼就看到那位身着紫衣、佩戴银鱼、脖子上缠着罗帕的妇人,正是他的嫂嫂。

思温赶忙上前,与嫂嫂行了礼,然后问道:“嫂嫂怎么会和哥哥分开,流落到这里呢?”郑夫人擦着眼泪说道:“自从靖康年冬天,我和你哥哥租船前往淮楚之地,快要到盱眙的时候,不幸的是,箭射中了驾船的人,刀砍伤了艄公。我担心会像乐昌公主那样和丈夫离散,你哥哥也被敌人俘虏,受尽折磨。后来我被敌酋撒八太尉掳走,他想逼迫我就范,我坚守大义,宁死不从。他见我骨瘦如柴,就把我卖给了祖氏人家。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娼户,我想自己本是品官之妻,命官之女,活着若像苏小卿那样沦为娼妓有什么荣耀!死了像孟姜女那样又有什么耻辱!于是我偷偷抽下裙带,在梁间自缢,幸好被人发现救了下来。撒八太尉的妻子韩夫人听说了我的遭遇,很是可怜我,急忙让人救我,并把我留在身边侍奉。我脖子上的伤痕至今还没好,所以才用罗帕缠着。我和你哥哥仓促分别,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最近得知你哥哥的消息,他当时趁乱换了衣服逃走,现在在金陵,恢复了原来的官职。到如今已经四年了,他一直不忍心再娶。我天天焚香祈祷,问卜求神,希望能有机会回到金陵与他团聚,可一直没有办法。今天我跟着韩国夫人来这里游玩宴饮,我现在身为奴仆,不敢和你多说话。叔叔你要记住,如果遇到江南来的人,拜托你让他们传个音信。”

杨思温还想再问详细些,突然有个番官手持八棱抽攘,对思温喝道:“我家的奴婢,在深夜里,你怎敢引诱?”说着就拿起抽攘,朝着思温的脸打过来。思温一见来势汹汹,急忙转身就跑。那番官因为穿着跖行的鞋子,行动迟缓,没能追上他。思温逃脱后,惊出一身冷汗,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姨夫的客店。

张二官人见思温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问道:“你怎么这么慌张?”思温便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张二官人听后,连连叹息,准备了三杯酒给思温压惊。思温想起哥哥韩忠翊和嫂嫂郑夫人的遭遇,心里悲痛,哪里还喝得下酒。

在愁闷中,思温度过了元宵佳节,转眼到了三月。张二官人对思温说:“我要出去两三天就回来,你帮我照管一下店里。”思温问:“你出去做什么呢?”张二官人说:“现在两国通和,我奉命到维扬去,买些货物就回来。”

杨思温见姨夫张二官人出去了,自己一个人觉得无聊。白昼漫长,春日困乏,他便散步来到大街上,不知不觉走到了秦楼。他走进楼里,闲坐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店小二上前作揖,还叫了声:“杨五官!”思温一看,觉得这人很面熟,却又不是陈三儿。那店小二说:“我是东京寓仙酒楼的店小二小王。之前陈三儿被左金吾叫去了,不让他出来。”

思温见陈三儿不在秦楼,心里更加郁闷,随便买了些点心吃,然后问小王:“上次上元节韩国夫人来这里饮酒,你知道韩国夫人的住处吗?”小王说:“我也问过她们府里的人,说是在天王寺后面。”

话还没说完,思温抬头一看,只见墙上的题诗墨迹还没干。他仔细读了起来,上面写着:“昌黎韩思厚舟发金陵,过黄天荡,因感亡妻郑氏,船中作相吊之词”,词牌名为《御街行》:“合和朱粉千余两,捻一个、观音样。大都却似两三分,少付玲珑五脏。等待黄昏,寻好梦底,终夜空劳攘。香魂媚魄知何往?料只在、船儿上。无言倚定小门儿,独对滔滔雪浪。若将愁泪,还做水算,几个黄天荡。”

杨思温读完后,惊得魂不附体:“题诗的正是哥哥韩思厚,这么说嫂嫂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我正月十五在秦楼明明亲眼见到她,还和我说话,说她在韩国夫人宅里做侍妾,现在却说没了。这件事实在难以理解。”他惊疑不定,便问小王:“这墨迹还没干,题诗的人在哪里呢?”小王说:“我不知道。现在两国通和,有奉使官到这里,住在木道馆驿。刚才有四五个人来这里饮酒,就写在了这里。”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使命入国,怎么会出来闲逛买酒呢?按《夷坚志》记载:那时法禁还没有那么严格,奉使官可以和外人往来。当天是三月十五日,杨思温问木道馆在哪里,小王说:“在城南。”思温付了酒钱,下楼后,急忙前往木道馆,寻找韩思厚。

到了木道馆,只见苏许二位掌仪在馆门前闲逛,他们都是思温以前的相识,认出了思温,便上前作揖,思温也还了礼。他们问道:“杨兄,你怎么来了?”思温说:“我特地来找哥哥韩掌仪。”二人说:“他在里面处理文书,我们进去叫他出来。”于是二人进去,把韩掌仪叫到了馆前。

思温一见韩掌仪,连忙下拜,心中悲喜交加,真可谓是他乡遇故知。思温问思厚:“嫂嫂现在还好吗?”思厚听了,两行眼泪流了下来,说道:“自从靖康年冬天,我和你嫂嫂雇船准备前往淮楚,走到盱眙的时候,不幸箭射穿了篙手,刀砍中了艄公。你嫂嫂担心我们会像乐昌公主那样分离,我也被敌人俘虏。我被掳到野寨,到了夜里三更,我苦苦哀求才得以逃脱,但也不知道你嫂嫂的死活。后来有个仆人周义,躲在草丛中,看到你嫂嫂被撒八太尉逼迫,她坚守贞洁,宁死不屈,用刀自刎而死。后来我逃到了行在,恢复了原来的官职。”

思温问道:“这件事是哥哥你亲眼看到的吗?”思厚说:“是周义亲自告诉我的。”思温说:“只怕嫂嫂没有死。今年元宵,我亲眼看到嫂嫂和韩国夫人一起出游,在秦楼宴饮。我让陈三儿上楼给嫂嫂送信,嫂嫂下楼和我见了面。她说的事情,前面和哥哥你说的一样,也说哥哥恢复了旧职,到现在四年了,不忍心再娶。”思厚听了,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思温说:“要弄清楚嫂嫂是生是死很容易。我们何不到天王寺后面韩国夫人的宅前打听一下,问个明白!”思厚说:“你说得也对。”于是思厚回到馆中,吩咐同事,带着随从随后跟上,二人便一起出发了。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天王寺后面。一路上寂静无人,只见一所空宅,门上结满了蛛网,屋内积满了尘埃,荒草长满了台阶,绿苔布满了地面,大门紧紧地锁着。

杨思温说:“这多半是后门。”他们沿着墙走了几十步,墙边只有一户人家,看到一个老头在里面打丝线。思温上前作揖说:“老丈,请问韩国夫人的宅子从哪里进去?”那老头脾气暴躁,举止粗鲁,根本不理会他们。二人再三询问,他只是推说不知道。

不一会儿,忽然有个老妇人提着饭篮,嘴里喃喃地埋怨着那个老头。二人便向老妇人作揖,老妇人回了个万福,听她的口音像是东京人。二人又问韩国夫人的宅子在哪里,老妇人正准备说,那老头又埋怨她多嘴。老妇人也不管老头,对二人说:“我是东京人,我家老头子是山东人,脾气很拗。我运气不好,嫁给了这个不懂事的人,他整天嫌我送的茶饭这不好那不好,还特别惹人讨厌。就算是官人问句话,说说又有何妨!”那老头还在一旁不停地嘟囔。老妇人也不理他,对二人说:“韩国夫人的宅子就是前面那所锁着的空宅。”

二人听了大吃一惊,问道:“韩夫人在哪里呢?”老妇人说:“韩夫人去年就去世了,她家的人搬到别处去了,韩夫人埋在花园里。官人要是不信,我带你们去看看,好吗?”老头又说:“别进去,要是让官府知道了,会惹出麻烦连累我的。”老妇人也不理他,带着二人就走。路上,思温他们就问:“韩国夫人宅里有个郑义娘,现在还在吗?”

老妇人突然问道:“这位官人可是国信所的韩掌仪,名思厚?这位官人可是杨五官,名思温?”两人大吃一惊,忙问:“婆婆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老妇人答道:“是郑夫人跟我说的。”韩思厚急切追问:“婆婆如何认识她?我妻子如今在哪里?”

老妇人缓缓道来:“两年前,撒八太尉曾在这宅子居住。他的夫人崔氏,心地仁慈,待人宽厚,十分难得。她常唤我进宅,跟我说撒八太尉从盱眙掳来一位姓郑、小字义娘的妇人,很受太尉宠爱。但义娘誓死不从,自刎而亡。夫人怜悯她的贞节,为她火化遗体,将骨灰收在匣中。后来韩夫人去世,便把义娘的骨灰一同葬在这园子里。说来也奇,义娘虽已离世,却如同活人一般。我进园子时,常见她现身。起初我很害怕,她却说:‘婆婆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有些心里话想跟你说说。’她告诉我,自己是京城人,名叫义娘,幼年被乔贵妃收为养女,后来嫁给忠翊郎韩思厚,还有个结义叔叔杨五官,名思温,一桩桩一件件都细细讲给我听。她还说起在盱眙的遭遇,说丈夫如今在金陵为官,她为守节而死。平常阴雨天,我常进园和她聊天。官人若想知道详情,进去一看便知。”

三人来到那座锁着的大宅前,老妇人翻墙而入,韩思厚和杨思温紧随其后。园内一片荒芜,寂静无声,到处是残花败草。他们找遍全园,却不见妇人踪影。园子正面是三间大堂,堂上有座屏风,上面的山水画出自郭熙之手。韩思厚正欣赏时,忽然发现墙上有几行字。他凑近一看,字迹柔弱,很像郑义娘的笔迹,顿时大喜:“五弟,嫂嫂就在这里!”杨思温疑惑地问:“怎么看出来的?”

韩思厚指着墙上的词,那是一首《好事近》:“往事与谁论?无语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倚楼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江南春色。”词后落款是“季春望后一日作”。两人读完惊叹道:“嫂嫂竟是今天写的,太惊人了!”

他们走到旁边,有一座楼,三人扶着栏杆登上楼。楼上又有一座大屏风,上面的字迹和之前一样,写着一篇《忆良人》:“孤云落日春云低,良人窅窅羁天涯。东风蝴蝶相交飞,对景令人益惨凄。尽日望郎郎不至,素质香肌转憔悴。满眼韶华似酒浓,花落庭前鸟声碎。孤帏悄悄夜迢迢,漏尽灯残香已销。秋千院落久停戏,双悬彩素空摇遥眉兮眉兮春黛蹙,泪兮泪兮常满掬。无言独步上危楼,倚遍栏杆十二曲。荏苒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水无回波。良人一过不复返,红颜欲老将如何?”

韩思厚读完,手扶墙壁,悲叹道:“我妻不幸被人掳走……”正说着,杨思温突然喊道:“嫂嫂来了!”韩思厚回头一看,只见一位妇人,脖子围着香罗帕,缓缓走来。思温仔细辨认,正是元宵夜在秦楼见到的嫂嫂。老妇人也惊呼:“夫人来了!”三人又惊又急,急忙下楼寻找,却见妇人转身进了后堂左廊,进了一个阁子。

两人又惊又怕,老妇人说:“既然都到这儿了,就去阁子里看看。”她带着两人来到阁前,只见阁门紧闭,门上挂着牌匾,写着“韩国夫人影堂”。老妇人推开阁门,三人进去一看,里面供奉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亡室韩国夫人之位”。旁边还有一幅画,画中正是义娘,另一个牌位写着“侍妾郑义娘之位”。供桌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韩思厚看着牌位上的画像,和思温元宵夜见到的一模一样,不禁泪如雨下。

老妇人说:“夫人的骨匣就在桌子底下,她常跟我提起,是个黑漆匣子,有两个黄铜环。每次提起,夫人都要哭一场,还跟我说:‘我为丈夫守节而死,无怨无悔。’”韩思厚听后,恳请老妇人帮忙揭开地砖,取出骨匣,带回金陵,定当重谢。老妇人答应下来。三人一起搬开供桌,揭开地砖,去搬匣子,却怎么也搬不动,越用力卡得越紧。

杨思温连忙制止:“别搬了!哥哥应该知道嫂嫂的魂魄有灵,如今要取走骨匣,也得行个礼。我们先出去,准备些祭品,写篇祭文告诉嫂嫂,这样才能取。”韩思厚觉得有理,三人又翻墙出去。他们在老妇人家,让仆人张谨买了酒肉、香烛,又写好祭文。等到天亮,三人带着老妇人和仆人,搬着祭品翻墙入园,在韩国夫人影堂内摆好供品。

等到三更时分,香快燃尽,蜡烛将灭,杯盘狼藉,正是星宿划过银河的时候,他们开始斟酒祭奠。三次奠酒完毕,韩思厚在灵前朗读祭文,读完已是泪流满面,将祭文和纸钱一同焚烧。

突然,一阵狂风骤起,吹得烛光忽明忽暗,三人浑身战栗。风过之后,传来一阵哭声。等风停烛明,三人定睛一看,烛光下出现一位妇人,面容娇美,肌肤如玉,脖子围着罗帕,迈着小步,敛衽行礼:“叔叔万福。”两人又惊又喜,忙还礼。韩思厚握住她的手,哽咽落泪。

哭过之后,郑夫人对韩思厚说:“盱眙的事,如今你也清楚了。元宵夜在秦楼与叔叔相逢,没能把心里话都说完。当时我若贪生怕死,定会辱没你的名声。幸好我能保全你的清白,舍弃自己的性命。才有了如今生死相隔,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说完,又痛哭起来。

老妇人劝道:“别哭了,先商量迁骨的事。”郑夫人止住哭声,坐了下来。三人给她端来食物,她稍微吃了一点。杨思温忍不住问:“元宵夜在秦楼,嫂嫂跟着韩国夫人,车后的那些人,是人还是鬼?”郑夫人答道:“太平盛世,人鬼分明;如今世道混乱,人鬼混杂。当时跟着车的,都不是活人。”

韩思厚说:“贤妻为我守节而死,我发誓终身不娶,以报你的恩德。现在我想把你的尸骨迁回金陵,你愿意吗?”郑夫人却摇头拒绝:“婆婆和叔叔都在这儿,听我说。我知道你念着我,但你得常来看我,这样我们的情谊才不会被阴阳相隔。如果你再娶,肯定不会再顾念我,那我还不如不去。”

三人再三劝说,郑夫人还是不肯,她对杨思温说:“叔叔难道不了解你哥哥的性子?我活着的时候,他生性风流,难以管束。如今我已不在人世,要是跟他回去,他喜新厌旧也是难免的。”杨思温急忙说:“嫂嫂,哥哥如今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感念你守节而死,绝不会再娶。这次来接你,你就随我们回去吧。”

郑夫人对两人说:“多谢叔叔这么苦苦相劝。要是你丈夫真能不违背初心,就发个誓,我就跟你们走。”韩思厚立刻洒酒在地发誓:“我若违背誓言,路上遭盗贼杀害,乘船遇巨浪翻船!”郑夫人连忙阻止:“别说了,别说了,不必发这样的毒誓。只要你真不再娶,就请叔叔做个见证。”话音刚落,一阵香风拂过,郑夫人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三人又惊又喜,重新添上灯烛,掀开供桌底下的地砖,轻轻拿起骨匣,这次竟然毫不费力。他们收拾妥当后翻墙而出,回到打绦婆婆家中。第二天晚上,韩思厚拿出三两白银感谢婆婆,又拿出十两黄金送给杨思温,思温再三推辞才收下。

之后,思厚告别思温,带着仆人张谨,背着郑夫人的骨匣回到驿馆。等了一个多月,终于等到朝廷让他们返程的文书。临行前,杨思温摆酒为思厚饯行,再三叮嘱:“哥哥千万别忘了嫂嫂的话。”

韩思厚一行人背着郑夫人的骨匣,从燕山丰宜门出发踏上归途。一个多月后,他们抵达盱眙。在驿馆歇脚时,忽然有个人上前行礼。思厚一看,竟是以前的仆人周义,如今在驿馆当驿卒,正为感谢天地保佑而在馆中。周义把思厚引入房间,只见墙上挂着一幅画像,画的是位妇人,旁边还有个牌位,上面写着“亡主母郑夫人之位”。

思厚很是诧异,询问缘由。周义说:“夫人为守贞节,为您而死,这是我亲眼所见,怎能不供奉她?”思厚便把在燕山韩夫人宅中的经历,从头到尾讲给周义听,还拿出骨匣给他看。周义见状,跪地叩拜,痛哭失声。当晚,思厚与周义同榻而眠。

第二天一早,周义对思厚说:“以前家里二十多口人,如今只剩夫人的画像相伴。我愿意跟随您去金陵,继续侍奉您。”思厚答应了他的请求,带着周义一同前往金陵。

回到金陵后,思厚交回出使的文书。随后,他和周义在燕山附近选了块地,郑重地埋葬了郑夫人的骨匣。思厚悲痛难抑,此后每三天就去坟前祭奠,直到一切安排妥当才离开,并让周义看守坟墓。

一天,苏掌仪和许掌仪对思厚说:“金陵土星观的观主刘金坛虽是女道士,但德行高洁。我们不如去观里做场法事,追荐你的夫人。”思厚觉得有理,便选了个日子,和苏、许二人一同前往土星观。

见到刘金坛时,只见她头戴青色道巾,手持象牙简,身穿白罗道袍,脚蹬翡翠鞋,不施粉黛,却如霜中梅萼般清雅;神态淡泊,好似出水莲花般脱俗,容貌气质堪称一绝。思厚一见之下,顿时心神荡漾,呆立当场。

相互行礼后,金坛吩咐准备九幽醮法事,又邀请众人到观内看灵芝。三人跟着她穿过二清殿、翠华轩,从八卦坛房转入绛绡馆,原来灵芝就在这里。其他人去看灵芝时,思厚独自走进金坛的房间。只见房内窗明几净,摆放着各种雅致的器物,书案上整齐放着文房四宝,压纸的界方下露出一张纸。思厚随手拿起一看,是一首《浣溪沙》:“标致清高不染尘,星冠云氅紫霞裙。门掩斜阳无一事,抚瑶琴。虚馆幽花偏惹恨,小窗闲月最消魂。此际得教还俗去,谢天尊!”

思厚本就对金坛的美貌心生倾慕,再看到这首词,爱意更浓,当即填了一首《西江月》:“玉貌何劳朱粉,江梅岂类群花?终朝隐几论黄芽,不顾花前月下。冠上星簪北斗,杖头经挂《南华》。不知何日到仙家?曾许彩鸾同跨。”他一边拍手,一边高声吟唱。

金坛见状,脸色骤变,怒道:“你这是什么道理!欺负我孤身一人,扰乱道观清净!来人,备轿!我要去见官,跟你好好理论!”苏、许二人连忙劝阻,金坛却不依。思厚从怀中掏出金坛写的词,给众人看,说:“观主不必动怒,这首词是谁写的?”金坛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怒意全消,转而热情地安排宴席,请大家一同饮酒作乐,把做功德追荐的事抛到了脑后。

原来,刘金坛本是东京人,丈夫是枢密院的冯六承旨。靖康年间,夫妻二人雇船避难,行至淮水时,冯六承旨被冷箭射中,落水身亡。刘氏发愿在土星观出家,为丈夫祈福,从此声名远扬,被任命为观主。自那以后,韩思厚便时常与刘金坛往来。

一天,苏、许二掌仪凑钱备礼,在观中宴请刘金坛和韩思厚。酒过数巡,二人举杯劝道:“哥哥与金坛情投意合,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如今外面议论纷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让金坛还俗,明媒正娶,结为夫妻,岂不是美事一桩?”思厚和金坛听从了他们的建议。金坛花钱请人帮忙办理还俗手续,思厚选定良辰吉日下聘,将她娶回家中。从此,一个不再追荐亡夫,一个也不再去照看亡妻的坟墓,二人每日倚窗携手,互诉衷肠。

成亲没几天,守坟的周义见韩思厚一直没来上坟,便到宅前打听消息。他问门口的仆人:“官人为什么这几天都不来坟上?”仆人回答:“官人娶了土星观的刘金坛做夫人,没时间去上坟。”周义是个直性子的北方人,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正巧这时思厚出门,周义上前行礼后,忍不住指责道:“官人,你太忘恩负义了!郑夫人为你守节而死,你怎么能另娶他人?”他一边骂,一边哭着悼念郑夫人。韩思厚和刘金坛正值新婚,怕失了体面,喝令仆人把周义赶了出去。

周义满心委屈,回到坟前。当天正值清明,他在郑夫人坟前哭诉了事情的经过。当晚三更时分,他在梦中听到郑夫人问:“你家韩掌仪住在哪里?”周义便把思厚忘恩负义、另娶刘氏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现在住在三十六丈街,夫人你自己去找他理论吧。”郑夫人说:“我这就去找他。”周义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

另一边,韩思厚和刘氏正趁着月色饮酒作乐。突然,刘氏柳眉倒竖,怒目圆睁,一把揪住思厚,喊道:“你太对不起我了,还我命来!”虽然是刘氏的身体,发出的却是郑夫人的声音。思厚吓得惊慌失措,连连求饶:“贤妻,别闹了!”但刘氏死死揪住他不放。

正僵持不下时,苏、许二掌仪前来拜访。两人好不容易拉开刘氏,思厚急忙跑出去,和他们商量后,派人请来笪桥铁索观的朱法官帮忙。朱法官见到刘氏后说:“这是冤魂索命,不好强行镇压,只能好好劝解。”只见刘氏不停地用手打自己的脸和嘴巴,哭着向法官诉说在燕山的遭遇,还说:“求法官为我做主!”朱法官再三劝道:“应该做场法事,超度亡魂。如果执意纠缠,会触犯天条。”刘氏听后,哭着谢道:“我暂且退去。”不一会儿,刘氏便恢复了正常。

法官写了道符让刘氏服下,又在房门上贴了符,随后告辞离去。当晚倒也平安无事。

第二天,思厚带着香纸去感谢朱法官。刚坐下,家里就来人报,说刘氏又犯病了。思厚只好请法官一同回家。法官说:“要想根除,就得挖开燕山的坟墓,取出骨匣,扔进长江,这样才能太平。”思厚无奈之下,只好雇人挖开坟墓,取出郑夫人的骨匣,扔到了扬子江中。从那以后,刘氏果然恢复了正常。

韩思厚辜负了郑义娘,刘金坛辜负了冯六承旨。绍兴十一年,皇帝前往钱塘,官民百姓纷纷跟随。思厚也带着家眷离开金陵,来到镇江。

一天,思厚想去游览金山胜景,便租了条船,和妻子刘氏一同上船。船行至江心时,船夫突然唱起《好事近》:“往事与谁论?无论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倚门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江南春色。”

思厚一听,这不正是当年郑义娘在燕山韩夫人宅中屏风上题的词吗?他大惊失色,急忙问船夫:“这首歌你从哪儿学来的?”船夫回答:“最近有使者去燕山,满城都在唱这首歌,是一个打线的婆婆从韩国夫人宅中的屏风上抄下来的。听说这是江南一位官人的妻子,姓郑名义娘,为守贞节而死,后来她丈夫偷偷把她的尸骨带回江南。这首词现在传遍了大江南北。”

思厚听后,心如刀绞,泪水夺眶而出。刹那间,江面狂风大作,波涛汹涌,奇异的鱼兽在水中翻腾。只见一个头戴万字巾的人从水中冒出,一把揪住刘氏的头发,将她拽入水中。侍妾见状,大声呼救:“夫人落水了!”思厚想去施救,却无能为力。紧接着,又出现一位脖子缠着罗帕的妇人,怒目圆睁,一把揪住思厚,将他也拖入了江心。船夫想要救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最后只好满怀惆怅地返回。

世人感叹,古往今来,像这样忘恩负义的人终究难逃报应。这个故事也因此流传开来,警示后人。正如诗中所写:“一负冯君罹水厄,一亏郑氏丧深渊。宛如孝女寻尸死,不若三闾为主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