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舟楫辞行

「要不要与我离开玄都山脉?」

幸久的声音落在雾里,像一片桃花瓣轻轻沾在水面。

果然是这句话。

华悦的指尖猛地一颤,下意识攥紧了手,自手掌传来的尖锐触感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他望着面前的记忆投影,唇线抿成一道平直的弧,眼神却沉得像片沉静的湖泊,哪有半分表面年龄的跳脱。

他想起那时的画面了。

彼时,幸久站在桃花树下,银白的鹤氅沾着落英,眼里盛着的憧憬几乎要漫出来。

他们那个年代的贵族子嗣表达心意,总要铺垫三页信纸的风花雪月,才敢在末尾藏一句试探。

华悦总以为,像幸久这样镇国公府出身的武将后裔,都该是直来直去的性子。

毕竟他们一同在山里湖泊练过功,炸出的水花能摔断肋骨;

也一起在药房里,龇牙咧嘴的给彼此推背,清理打出的淤血暗伤。

他们早就把彼此最狼狈的模样刻进了骨里,哪需要那些虚礼。

可那天的幸久,谈吐却是突然前言不搭后语起来——

他没说「他们可以四处游逛、去遥远的西方大陆找若辰」;

也没说「若是累了,他们可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就此隐居,静看云卷云舒,不再管凡尘琐事。」

幸久什么也没说,没与自己畅想对他们来说、太过莫须有和遥远的未来,他只是看着怔住的自己,语气温和道。

“阿悦,我们不必守着那些纷争的。”

幸久语气里的期待像揣了颗滚烫的星子,连固定的微笑,都挡不住那份陌生的青涩——

那是华悦认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见这位稳重的兄长,狱寺家二公子、少年将军,露出近乎孩童的忐忑。

此刻,雾里的幸久正用同样的眼神望着他,像在等一个迟到了许多年的答案。

华悦忽然偏过头,对着雾里虚虚吹了口气,像是要吹散什么无关紧要的尘埃。

少年人的侧脸在莹蓝光束里显得有些单薄,可那挺直的脊背却一点没弯,像玄都山脉最坚硬的那块界碑。

“兄长,你该清楚我的答案的……”

华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尾音刚落,他忽然低头笑了笑,下意识抬手随意地蹭了蹭鼻尖——

这个动作本该载着少年人的俏皮,可落在他身上,却像在掩饰什么。

冥河咸腥的水汽钻进喉咙,让他的嗓音莫名发紧,可说出的话依旧平稳得近乎冷漠。

“时至今日,依旧未变。”

米可利在一旁看得怔忪,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华悦。

明明眼眶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嘴角却扯着漫不经心的弧度;明明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吞咽碎玻璃,偏要装作只是在谈论天气。

这副故作潇洒的模样,和他如今的外貌太不相称了——反倒像个把心事藏了千年的老灵魂,连流露脆弱都要带着铠甲。

“这世道太乱,总得有人守着点什么。”

华悦深吸一口气,像是突然卸下了什么重担,语气轻快得近乎跳脱。

“你和塞缪尔两个,一个总往记忆里钻,把自己熬得眼冒金星;一个挥剑时不管不顾,伤口比那些个军功章还多——你们啊。”

他双手叉腰、故意拖长了语调,像在数落不懂事的弟弟似的。

“要是哪日累了,肯定得有个清静地方养伤。”

说罢,华悦顿了顿,目光掠过雾里倒挂的冥河,掠过那些因他而存在的怨魂,最终落回幸久脸上。

“所以我不能走。”

那双眼翠绿的眸子里,少年人刚生出的狡黠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带着神只俯瞰众生时的悲悯。

“若是玄都山脉的界碑倒了,异族世界的裂隙会吞掉多少村庄?

那些手无寸铁的人儿们,要为我们的『自由』付出多少骸骨?”(本来世界语言)

他轻声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只是苦了旁听的米可利和玛纳霏了——

华悦的语言切换太过顺畅,发音也很是拗口、就像某偏远地区的方言,他这会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讲什么。

“我当然可以跟你走,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酿酒看花,把那些纷争丢给别人。

可那样……”(本来世界语言)

华悦没说下去,只是抬手按了按手腕的神经,那里的灼热感还未褪去,像在提醒他碰上大规模进攻的记忆——

他抱着麾下亲眷,从前线战场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身后是异族撤离的号角,身前是追随自己的亲眷、伤患们的哀嚎。

那时汤圆前辈在他怀里咳着血笑,白色的发丝被干涸的血黏成一团,明明疼的龇牙咧嘴,依旧在说着「大人,我们守住了」。

华悦不语,他望着沾满了血渍病号床、那些倒在箭雨里的孩童,第一次明白「守住」这两个字,要蘸多少无辜者的血。

所以,这便是他的选择。

不是幸久所想的被恩情所胁迫、被道德绑架的无奈,而是清醒得近乎残酷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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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悦是自愿站在那道界碑前的,像一株生在边关的枯树,明知会被风沙磨成粉末,也不肯挪半步——

因为他清楚,自己身后的土地上,睡着太多太多需要庇护的普通人。

幸久静静地听着,微笑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眼底翻涌的情绪却渐渐平息,像潮水退回深海。

他点了点头,没有追问、没有劝说,仿佛早就读懂了华悦话语里没说出口的重量。

华悦忽然对着他扬起一个笑,是那种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痞气的弧度,可眼里的光却比冥河的星子还要冷。

“所以,等我什么时候把那些多余的因果修完了、你们也从计划里偷了空出来,就来找我坐坐吧。

只要是你们,我是一定用上瞬间移动也要去接你们的。”

话音落时,他转身走向船头,银灰色的雾落在面前人的肩膀上,却像压着千军万马的重量。

那一刻,周围的雾都安静了。

米可利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懂了那份莫名的违和感——

华悦本可以做个肆意潇洒的少年郎的,只是为了一些身外之物,他执意留下了。

米可利看着他们,突然懂了什么,眸中也难免闪过了一瞬的动容之色。

他忽然就理解了,为何华悦每每提到他的义兄弟们时,面上总是带着不符这般年岁的神情。

这对兄弟之间,从不需要“情深义重”的宣言。

他们是彼此的铠甲、也是彼此的软肋,是“你要走,我不拦你”的成全,也是“我留下,为你守着归途”的默契。

他们站在那里,隔着三步的距离,一个微笑永恒,一个眼神沉静,却已是世间最深的羁绊。

真是令人动容的牵绊啊。

思及至此,米可利面上是释然,和由衷为对方感到庆幸的温和笑意——华悦能够拥有这样的家人,真是太好了。

雾里,幸久望着华悦的背影,嘴角的微笑似乎柔和了些。

那双永远含着笑意的眼里,第一次流露出近乎叹息的情绪——是啊,他们这三兄弟从来都是这样的人,自己早该想到的。

冥河的水流轻轻拍打着船板,像在为这段未完的对话伴奏般。

华悦站在船头,神情平静而注视着下方,依旧源源不绝的幽魂。

这场关于「离开」的邀约,早在很多年前的桃花树下,就已经有了答案。

而他,会一直守着这个答案,哪怕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哪怕地脉的触须不再庇佑玄都山脉的大地……

他也会一直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