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一 桃李春风(二)
也是不巧——大约是“风月盏”歇业,酒客都散向附近之故,走了两条巷子、一条正街,酒馆食楼个个熙攘,直还比不上沿街面摊说话清静。天色实是不早了,两人腹中确实饥饿,不得已打算在小巷先随便买些吃食垫肚子。卫枫心中忐忑起来,想着该去“天香阁”,或是“思仙楼”这等气派些的地方,又怕夏君黎嫌远,要是一转头改了主意不去了,岂不错失良机。
正担心着,夏君黎果然转了头过来。“要不……”
“要不随便寻一处?”卫枫连忙抢话,一面指着左近,“就——就是这路边夜宵摊子,先吃些,我去那边店里把酒买出来就是。”
“我正想问你,”夏君黎道,“你要是不嫌简陋,要不要来一醉阁?”
卫枫微一愕然。前面不远就是一醉阁所在的忠孝巷,他当然知道,可——临安城稍微有点江湖人脉见识的,谁还会真把那里当作了寻常喝酒的地方?夏君黎说要请谁喝酒固已属难得,可是邀人去一醉阁——那便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夏君黎见他迟疑,便道:“那家开了许多年了,你先前可去过?地方是不算敞亮,但没人吵闹,酒也不错,你要是喝得惯黄酒,掌柜的‘女儿酒’算是一绝。另有个好处,就是不必担心打烊关门——就是关门了也能叫起来,想喝到多晚都行。来么?”
“好,好啊。”卫枫心里还没寻思完,嘴上已经不自觉答应下来。第一次给卫家谈成大生意之前,他也有过这种感觉。他有种预感——夏君黎要么是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要么——是不想让他见到明天的太阳。不会的。他在心里说。他有一百种办法不让我见到明天的太阳,这大黑天,根本不用将我骗到他的场子里;他更用不着先折了面子来与我赔礼道歉,再让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他定是已将我当了朋友。定是的。——就算不是,就算这趟不是,也值我拼了命去赌一回。错过了这一趟,说不定再没机会——交他这个朋友了。
守了一醉阁若久的阿合可再也没料到天都黑了,还能等来这么大个差事。夏君黎回来临安已经好些日子,都顾不上来一趟,老掌柜整日抱怨他无情无义比沈凤鸣差多了,哪知道这会儿就来了。
若是算上他失踪的那几个月,“无情无义”这几个字可不冤枉。不过除了老掌柜,没人敢出声指责。老掌柜本来还想多与他说几句话,不过见他今日还请了位客人——也只得罢了,便叫众人布完酒菜,都识趣些退去后堂,别扰了人对饮酒兴。
这位客人——连他都认得,是卫家二公子卫枫。印象里他与夏君黎似乎在沈凤鸣大婚当晚有过一点龃龉,不知为何今日竟会一道来此饮酒,不过——这却也不是他们该管的了,最多只能撺掇着阿合多做两个菜,借着上菜送酒的名头,看能不能听到点只言片语来满足这分好奇。可惜,阿合每回过来,歪眼向卫枫一瞧,卫枫就停了原本的话,向他道声谢,倒将他弄得自觉多事。
“你这里头都是黑竹的兄弟吧?”卫枫小心翼翼向夏君黎道,“还劳动他们端茶送水,这算不算大材小用?”
“要是整天无所事事,岂不更大材小用。”夏君黎举起酒杯,“你先试试这酒,比别家如何。”
卫枫将酒杯举到唇边抿了一口,面色顿然一舒:“这酒……竟有点甜润。”随即又一皱眉,“但这回味却是说不出的……”
“苦么?”夏君黎笑。
卫枫稍许品咂:“也不是,落到舌根有些苦,但回味却又化了甘醇,合口得很……不怕君黎公子笑话,我虽然称是从小饮酒,可喝来喝去那几种,这里的‘女儿酒’此前从未试过,只听我那三妹说起——她酒量比我好,懂的也比我多,若是今天她在这,定是能说出个好歹来,我却只晓得对不对胃口。”
“你觉合口便好。我还担心——这已是此间最好的酒了,若是还不对你胃口,我可算招待不周。”
卫枫忙道:“君黎公子盛情,卫枫铭感在心。今日不敢僭越,下次——下次定要让我请还!”
夏君黎淡淡笑道:“好啊,待风月盏重开,你请我尝尝那‘梅子酒’如何?”
卫枫大喜:“我定当……”他想说,我定当早些定好了位子,请你前来,可心中突然悟过什么,一时顿住了。
——“下次”。他心道。他这话可是应了我说“下次”?既然还有下次,他当然不是要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那就——只剩那一个可能了——他是当真将我当作朋友了!
“怎了?”夏君黎见他突然顿住,不觉问他。
“没有没有。”卫枫连连摇手,“我是想着,风月盏的梅花、梅子二酒,我只喝过梅花,到时候正能借机和你一道去尝尝梅子,当真是美事一桩。不过那是下个月的事了,眼下——要多谢你今日相邀,我是客人,先饮三杯敬主家。”
老掌柜酿的女儿红入口绵软,其实劲却不小,懂得其中道理的人,很少数杯连饮,不过据说卫枫酒量还算不错,三杯远不至于如何,他既语出真诚,夏君黎便也陪他饮了。
他自己亦不属酒量极佳之人,只是如今仗着内力精深,纵是内伤都可消化,酒力自然不在话下,也就并不担心。卫枫得他回应,喉头有点紧张地动了动,还是没忍住问出来:“那咱们现在——能算是朋友了么?”
“朋友?”夏君黎放下杯子,“你是我债主才对。”
“……债主?”卫枫疑惑,“怎么就是债主了?”
“卫少侠忘了?”夏君黎道,“上回我来你那买兵刃,把‘伶仃’抵给你;你好不容易得人画了图,眼看能将它重现原样,可今日它却断了——是我从你手里把剑拿走,这账岂不应记我头上?这一回剑身碎损,比我那天交给你时不可同日而语,复原是绝不可能了,就算再给你拿去熔锻,怕也已不够重铸出一件材质上乘的完整兵刃,这亏你就吃了?不准备向我讨要回来?”
卫枫只觉不可思议,“这都是再小不过的事……”
“钱财盈亏之类,自然可说是小事,”夏君黎道,“人情又怎么算?卫少侠今日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不要我还?”
“可这……”卫枫涨红了脸,大声道,“这不正是朋友间应有之义?”
夏君黎冷笑了声,“卫少侠对‘朋友’二字怎么看?”
“那自然是——信义为先、意气相投、肝胆相照……两肋插刀?”
“听说卫少侠的朋友很多,生意场上遇着的也不少,你的意思,那些人你都能两肋插刀?”
“我……”卫枫犹豫了下,“……只要人值得,当然没什么不可以。江湖人有江湖人的义气,生意场有生意场的规矩,无非是将信义用在不同的地方,君黎公子以为不对吗?”
“可我这人没什么信义。”夏君黎哂笑,“不是我不愿与你做朋友,只不过……你要是我债主,好处还多些,我欠你的那些,多半还会算明白还清楚,可要是当了朋友——我可就未必还了。”
“没,没关系啊,”卫枫道,“我说了这是朋友间应有之义,难道我交朋友是为了什么好处来的吗?”
“难道不是吗?”夏君黎反问,“不必将所谓‘朋友’说得冠冕堂皇,我与你并不相熟,‘意气相投’自是没有,‘肝胆相照’、‘两肋插刀’更谈不上——我甚至与你连生意勾连都没有,你可能与我个理由,为何执着于要与我做朋友?——若我夏君黎今日是个无名小卒,你可还会想与我做朋友?”
卫枫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才点头道:“是,你说得对,我可能确实——是因为你的身份、你的名声、你的本事,想要结交你。我没想过要什么好处,但可能——就算是与你成了朋友这事本身,就是吹嘘不尽的好处了,我爹都常说想认识你,若我能在他面前说我与你交了朋友,个中的得意就已经是我要的好处了。”
他稍稍一停,忽然提高了声音,“可这天下英雄无数,也不是人人我都想结交;你嫌我冠冕堂皇,可知‘意气相投’这四字本来便只是一种感觉——所谓‘朋友’,本来就是一种感觉。我自问不配与你‘肝胆相照’,只以为你请我来这里喝酒,至少也对我有了些朋友的感觉。倘若却不过是我的错觉,那我不如这便回家,你也不必硬要与我一个丝毫看不顺眼之人同桌将就。”
夏君黎给他的杯中倒酒:“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不想再多欠人情。”他又给自己倒酒:“你若去问我的朋友,便晓得——一向只有他们待我好,我只管欠他们的,却从没办法还得出来。”
他放下酒壶,好像想到了什么,摸了摸随身带回来的包裹,摸到了凌厉拿给自己的那捆烟火。“这样吧,”他从中抓了一把,“这几支给你,如果将来遇到什么急事,以这烟火为信,我只要在这临安城里,一定过来帮你。”
卫枫并不伸手来接,反而撇开了脸:“我不要。”
夏君黎实不意他此时竟似有小孩脾气,便道:“不拘你是不是我朋友,总是不能亏待了你——我也没说不还你的人情,只是先用这个抵着,这一支,是抵因我毁断的‘伶仃’,第二支,是谢你帮忙报信,让我得以找见瞿安,第三支,是谢你救了刺刺。”
“我可没救单姑娘。”卫枫转回头来,“……那火药又没着——那根本没有火药,算什么‘救’。”
“你救还是没救,是在于你,不在于火药。”
“原来你人情是这么算的,难怪你还不清,”卫枫看了他一眼,还是将那烟火束一推,“那我更不想拿了。反正也只能当个‘债主’,让你还不清岂不还能记着我些。”
夏君黎笑起来,也不坚持,就将烟火束放在一旁。卫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就手自己又斟满了一杯。
“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这样——到处想要攀附结纳的人?”他有点不平,“你定也因我们卫家入了东水盟,所以先入为主,换作我要是个没有家世的,你说不定反倒肯与我做朋友了。”
他垂头片刻,又抬起:“但你也容我解释几句如何?”
“好。”夏君黎应。
卫枫便举起酒杯,饮了一口。“我们卫家,”他说,“以前就是个小镖局——在江湖上排不上字号,不是武林世家,也不是大派名门,也就是三四十年前,都城南迁,凡是干镖局的都赶着这机会发达了一番,我老爹跟着他的老爹,带着几个叔伯兄弟和三十几个趟子手,汴梁、建康、杭州、绍兴——来来回回不要命地替人押运东西,积累了一番家业。我爹常说,我们只不过是运气好,活着穿出了那等乱世的绿林——那时大江南北多少镖局啊,最后剩了几个?
“后来局势安稳下来,活下来的镖局都成了大字号。我小的时候,家里光景已然挺好了,但还是主要靠的押货跑镖,忙起来,几个月见不着我爹。你想啊,都城迁来了临安,这大宋朝的达官显贵,有点家产的,可不都来了,那生意能少得了吗?但这活计着实辛苦,又危险,我爹自己的叔伯兄弟,有几个都坚持不下去,既有了钱,又有了都城里的人脉,觅着机会,分家出去,捐官的捐官,改行的改行,都不干这个了。我爹自也不是全无想法,但他一来没那么好从这行当里脱身,二来也确实舍不得这番祖业,就还一直干着。原本我们一点家传武艺,也入不得高手的眼界,全靠我祖父有远见,趁着早年南北走动,途中带上了好几位流离的武林人士,一直给庇在镖局里,这其中不少是因在北方刺杀金人后被迫逃亡的义士高人,后来也有从江下盟出来,没处可去的江北游侠,到得后来,便都成了卫家的门客,一是能帮镖局的忙,二是也能教我们些艺业。临安城重文轻武之风盛行,武林世家都趋式微,一辈不如一辈,鲜有出色的,我们卫家才突然有了一席之地。
“跟夏家庄是比不了,单就是夏老爷子那时候创下江下盟,一呼百应,那是真正的武林豪杰,我们只不过是跟班,就算自诩‘无双卫’,也没法跟‘江南第一庄’争辉;至于家产基业,那也只是中流,实话说,趁着乱世发财的大有人在,卫家这点算得什么,人家老拿我们与孙家相提并论,这可是太抬举了,我们连人家的百中之一怕都没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