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胡闹
刷薄油煎过的青稞饼,此时在火上热烤,表层本来只有点点金黄饼花,被卢文鸣烤久了,那原本的焦斑范围越来越大,已经成片。
饼肚处微微鼓起,像一只刚刚生了一点“气”,但那气还没来得及生大的河豚。
谷物烘烤本就会带着极自然的焦香,宋妙刷的是羊油,油酥也是羊油为底,羊油油脂不同于猪油,也不同于清油,冷的时候多少有一点膻味,但如此一烤一热,留下只有馥郁的羊香,丰腴、香中带甜。
卢文鸣只下午在车厢里头吃了一顿,随后就一直赶路,此刻都已经子时了,饿得实在太厉害。
烤饼时候,这人眼里就只有那饼,见它肚子越鼓越大,香味越来越浓,满有一种丰收喜悦,忙倒在手中干荷叶上,左右手来回扑腾散热,没散多一会,一口就咬了下去。
油煎薄饼,烫口,一咬就是“咔嚓”一声,随后那外层的酥脆焦壳在嘴里被上下牙齿高高兴兴地反复打招呼,也发出“嚓嚓嚓”的应和声。
羊油、青稞、糯米,三者煎过再烤,虽没有一点肉,吃到嘴里是羊香混着谷物香,又有一种淡淡的果仁香,嚼着嚼着,因那青稞自有一种清新麦甜味,不同于寻常面粉,闻着或许是收敛的,但是一吃,那浓郁厚重风味就漫在嘴里。
青稞粉磨不了那么细,总归带一点粗粝,会给人另一种粗犷风味。
因不是发面,里头是柔韧有嚼劲的,下一点盐,一点花椒粒,用两者去提青稞同糯米本身的甜味,又有羊油做粘合。
这样东西,半夜的,配上一盏茶,简直不要太贴胃!
卢文鸣得见了老友,待办的事情也有了指望,心情万分畅快,吃起饼来,一张接一张,只觉比下午那三页饼搭鸭货都还要得他的心。
正不亦乐乎,就听得边上一声咳嗽,又一迭声咳嗽。
他嘴里不停,转头去看,就见李怀端盯着自己手里。
后者忽然发问道:“这就是青稞饼?什么味道的?”
卢文鸣下意识就把手往前伸,伸到一半,复又顿住,往后收了收,一咬牙,到底还是往前递了,道:“你尝一口?不过你晚饭吃饱了,这样粗粮,未必合胃口。”
一边说,一边给他撕了一角。
李怀端接过拿一角往嘴里一塞,嚼巴两下,道:“说不上来,跟平常吃的面饼不太一样,就是太少了,吃不出什么——再给我一口?”
卢文鸣一惊,忙道:“怀端!吃不惯就不要勉强啊!”
李怀端笑呵呵道:“不会,不会,分我一点子,我忙活这半夜,也有点饿了,待会咱们另找些吃的来垫垫。”
你那“另找些”,跟我这宋小娘子亲做的青稞饼,能是一码事吗!!
卢文鸣瞪他一眼,到底分了两块出去,叮嘱道:“仔细点吃,我这是好东西!”
“几块饼,还叫你喘上了!”
李怀端一面说着,一面先把手中东西放下,也围坐在炉边,有时候吃着那饼不够焦,还要再补烤一烤,一边烤一边吃,一边拿那舆图跟卢文鸣说明日船只安排的事。
他对着舆图指指点点,吃完了自己分到的两块,又去拿卢文鸣摆在另一旁那荷叶包里的,再烤再吃一回。
卢文鸣尚不知此人险恶用心,接了舆图正慢慢看呢,等研究完毕,低头再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忽的惊道:“贼端!我那饼呢?怎的就剩这几张了???”
李怀端嘿嘿直笑,一张老脸,笑出了曾经十几岁时候贼兮兮光彩,叫道:“叫你从前不要我东西,你好意思不要我东西,我就好意思要你东西!”
一边说,一边草上飞一样往外溜了,好一会,才捧回来不知哪里搜刮来的干粮吃食,两个人对炉下茶,慢慢分吃了。
老友相见,自有一番契阔,话是怎么都说不完的。
眼见天色太晚,两人东西吃完,正要收拾收拾好做歇息,那李怀端回味一番晚间吃的这许多东西,想了半天,脑子里却也只有那几张饼,忍了许久,究竟还是再忍不住,忽然问道:“你们那宋小娘子,做不做饼卖的?”
卢文鸣没好气瞪了老友一眼,道:“先前还看不上我这青稞饼——若能把这事情落定,我回去拉下这张老脸给你求一整兜饼回来,如何?”
又道:“小娘子可不单会做这青稞饼,她旁的饼、菜做得也极好吃!”
说着,把中午吃的,昨日吃的,这一向吃的,本想捡个三五样特别出挑的出来说,结果越说越多,越形容,口水越流,明明已经吃饱,两个人还是吞着口水睡的觉。
次日一早,那李怀端先拿着公文去见了知县。
汲县知县简单扫了一眼纸上文字,脸色就有些不怎么好看,道:“滑州治水本是好事,我们离得近,若他们能有一点两点效用,沿河田地少受些灾,帮一帮手也没关系,只这次怎么要恁多船只,是不是有些狮子大开口了?”
“顺手搭一把也就算了,如此一来,全给他干活,自己事情还做不做?”
李怀端便道:“确实要求有些多,只这回却是我有个老友,打京城来的,晓得我在这里任职,一心想要照顾,特地奔我来了——知县,而今滑州城四面道路不通,雨水也不停,想要通路,估计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
“但他们灵河镇人晓得有一条路,虽绕远些,能到滑州。”
“修堤挖河,不知要调用多少人力、物力,听说眼下滑州连粮米都要跑来外头调用了,其余必定也多有缺漏的。”
“我那老友提议,叫咱们今次大张旗鼓办了,他们已是使了人出去传消息,要买各色东西。”
“灵河镇码头小,到时候还不是得从我们汲县码头出发?”
“真要能引来许多商队,多少船都不够使的,人一多,货也多,叫人晓得这里路能通,一则多收一笔码头船只钱,二则许多人衣食住行都要原地解决,采买、住宿、食水嚼用,哪样不是开销?还能贴补贴补县中百姓!”
那知县倒不是听不进旁人说话的,琢磨一番,有些意动,只是问道:“做不做得过来?”
李怀端就把钱已是给了的事情说了,又道:“就当衙门出一回力,我同下头人说说,辛苦两日,给百姓挣个嚼头——前一向涨水,咱们约束船只不得轻易下河,许多人手停口停的,正发愁哩,正好这几天上游雨停,水退了些,舟船能行了,不然我也不敢去试。”
那知县果然点了头。
刚得了上峰允诺,李怀端一出门,就把手下叫来,叫他召齐吏员,预备分派任务,还把任务简单说了一遍。
那手下忍不住道:“时间太急,事情又多,只怕他们会抱怨……“
李怀端此时对着下头,却不同于方才对着上官,道:“今次是我一个兄弟来投奔,说要搭手,此人与我过命交情,你好好跟牢此事,盯着他们办好,事情若成,我自然记好,千万不可延误怠慢,遇得什么麻烦,随时来报!”
那手下闻言,立刻变了一张脸,再无二话,殷勤道:“县丞放心,此事交托给小人来跟就是!”
***
汲县这里忙得如火如荼,不住从县中各乡镇抽调船只、船夫,又各做安排,但李怀端心中却仍是狐疑大过相信的。
——当真能有那许多粮食、民夫要运吗?
仓促两日,哪里去筹招?
然则是见那卢文鸣一早就跑去码头找合适库房,又忙着追问各方进度,唯恐出问题的模样,他到底没有啰嗦,只在心中叹气。
忙活一日,当晚两人草草睡下,醒来又是一通查缺补漏,等到了晌午,眼见还有半天时间,进度倒是按部就班,那李怀端便安慰道:“老卢,你且别急,还有半日呢,况且明日那韩砺也未必就能把人、粮筹齐,能得个三四成数就算不错了,不如慢……”
这慢字还没说完呢,外头忽有一名小吏匆匆进来,进门便叫:“县丞,县丞!打隔壁灵河镇来了许多青壮,到处打听码头怎么走,黄都头怕有什么毛病,叫小的赶紧来回!”
李怀端一愣,随即问道:“无人带队,乃是散来的吗?难道竟有三五百之数?”
“倒是有人带队,只一队多的也就三四十人,少的不过七八人,就是一波接一波,不带停的!”
李怀端脸色一变,怒道:“简直胡闹!这般乱七八糟的,也不提前交代,叫我怎么给他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