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盲人按摩(五)

    厉筱声整个人都发着抖,本就打着马赛克的轮廓变得更加模糊,岑白觉得蜮章落脚的地方离他很近,却几乎连他有几根手指都看不清。


    他不会…是想卸掉我的哪只手指吧,或者是腿?


    要不然给我个痛快,直接把我给腌了算了,只要、只要他们被再找舅舅的麻烦……


    厉筱声心跳如鼓,脑子转个不停,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实际上厉筱声早就没有亲人了,从前村子里的人常说,是他将爹妈都克死了,只有舅舅还愿意要他,把他这个灾星带在身边。


    不能再连累舅舅,绝对不能。


    他咽了下口水,望着刘铁的下巴,恐怕连那上面的青色胡茬都仔仔细细数过一遍,也没想出什么建设性的提议。


    可他带着恐惧的沉默似乎被刘铁理解为不卑不亢,这瞬间激怒了刘铁,他从小腿处抽出一把短刀,贴到厉筱声的脸上。


    厉筱声抖得更加厉害,刀映出的银光闪成一片。


    “不爱说话是吧?”


    刘铁笑了几声,笑得人心里发毛。


    “那这舌头也没什么必要留着了。”


    他话音一落,身边站着的几个男人便立即凑上来,想要把厉筱声的嘴掰开。


    “呜呜呜……”


    厉筱声拼命蠕动着舌头,他很想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如果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发声,他不希望只是这么几个窝囊的音节。


    岑白正犹豫着要不要冲过去救人,就听见一阵喊声由远及近。


    “住手!”


    循着声音看过去的时候,人已经到了眼前。


    “姐!你怎么来了?!”


    厉筱声拼命挣开那几个男人的手,哭喊道。


    齐开摸索着抓住厉筱声的肩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筱声…筱声别怕,姐在这。”


    “姐不会让你一个人扛的。”


    刘铁似乎也愣了一瞬,手中的短刀偏了偏,正落到齐开手边。


    齐开鬼使神差地碰到了那冷器,瞬间意识到那是什么,她动作一顿。


    谁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勇气,竟伸手将那刀刃握住。


    “有本事、你就冲我来,别碰我弟弟!”


    刺眼的红从雪白与雪白之间钻出来,点点滴滴地落在地上。


    厉筱声似乎被这一幕刺激到,他猛地朝刘铁扑过去,“放开我姐!”


    两人争执着,谁也不敢上前,知道更多鲜血涌了出来。


    那冰冷的白刃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齐开温热的胸膛。


    一片朦胧之中,红色的面积愈来愈大。


    这情况太过意料之外,岑白缓了许久,才倒吸一口气,仿佛自己的胸前也插着一把刀,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不对,齐开不可能在这时候就被捅死。


    可是这个角度,这种出血量,想不死都难啊。


    岑白尽量冷静地想着。


    “这不是真的……”


    314这一句很像是至亲之人去世后悲伤到难以置信的话语,连语调也是那样沉重。


    岑白觉得有一股巨大的悲伤迎面向她蔓延过来,半晌,她才缓过神来,琢磨314那句话的含义。


    不对,这时间不对,明明他们比齐开更早离开医院,蜮章又是飞过来的,齐开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可能那么快赶过来。


    “你是说……”


    “这不是真实发生的,是域主的幻想。”


    “如果有一个场景是域主梦寐以求的,她一直想一直想,就很容易在夙念茧形成的瞬间,将想象和曾发生过的现实混到一起,组成这个她走不出去的鬼域。”


    314话音落下,窗外的红色瞬间褪去,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落到生了锈的钢材上。


    满目苍凉,尽是萧索。


    那一年的第一场大雪,齐开和范开明在医院遍寻厉筱声不见,只好回到推拿馆,两个瞎子急得团团转,却也没有办法。


    没过多久,门忽然被打开,漫天飞雪裹挟这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扑了进来。


    范开明立刻过去,跌跌撞撞地摸到来人,“筱声,是筱声吗?”


    他摸得出来,这就是他的侄子,是他这个瞎子在这世上唯一的盼头和念想。


    是他的另外一双眼睛。


    可他没听到回应。


    齐开觉察到门口还有其他人,她警惕地攥紧盲杖,只听那人哐当一声往地上扔下一个铁盘,脚步声便远了。


    铁盘是冷的,比外面的雪要冷,里面的东西却还是温热的。


    她伸出手指试探性地摸来摸去,那么软又湿乎乎的,盘子里还有其他快要凝固的液体。


    范开明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他托住厉筱声的下颌,声线止不住地颤抖,“筱声,张嘴。”


    厉筱声紧闭双唇,说什么也不肯张开。


    仿佛又什么液体流到指尖,温热又有些粘稠。


    在范天明真正意识到那是什么时,齐开也明白过来,她身形猛地一抖,铁盘从手里摔了出去。


    那团鲜红的肉团掉在地上,弹了几下才归于平静。


    范天明抱住厉筱声,崩溃地大叫,“啊啊啊!筱声啊,孩子啊,他们这帮畜生!怎么敢这样啊!!”


    “老天爷啊,你作践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要这么对他啊……”


    那是个完整的、全须全尾的孩子,在他手里被拉扯大,现在却变得和他一样、一样残缺不堪了。


    厉筱声终于忍不住张开嘴,放声哭嚎起来,沙哑地嗓音仿佛能穿透所有人的心脏,他一声又一声地哭喊着,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只有齐开沉默着,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她仿佛成了一块石头,她知道自己的指尖还沾着厉筱声的血。


    她已经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那场雪下得声势浩大,压折了乌鸦落脚的树枝。


    蜮章扑腾几下翅膀,只好再寻一根结实一点的。


    岑白和314看着齐开身边渐渐聚气的森森鬼气。


    之前她见到这样浓厚的鬼气,还是在张记凉皮里张审岩身上,那是因为愤怒而聚集起来的,带有强烈的攻击性。


    而齐开的则是不同,那一团团薄雾般的黑烟是由她心头散不开的哀恸聚起来的。


    此刻还并不浓郁,却久久难以散去。


    黑烟不断蔓延,干枯萧瑟的枝条转瞬间便抽条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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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芽。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齐开的孩子不用再背在身上,已经可以牵着小手走一段路了。


    也是时候可以送到幼儿园了,这样一来齐开也算是轻松了一些。


    不知道文大潮的病有没有治好,但总算是不再来了。


    厉筱声仍旧是坐在门口,只是他很难再有什么作用,最多是帮客人端些茶水。


    别说跟客人交流,就是和范天明还有齐开的交流都变得困难。


    厉筱声事先刻好一些常用的盲文,以便拿出来给他们摸,但总有没准备好的句子,现刻又浪费时间。


    范天明和齐开两个人总是忙得团团转,那还有功夫关心他想说什么。


    尤其是齐开,她不是先天的盲人,那盲文都是后学来的,有的时候她根本摸不出来厉筱声要说什么,只能慢慢去查盲人字典。


    于是,厉筱声就很少再“说”什么了,他也很少出声,他甚至开始厌恶自己只会啊啊乱叫,酷似乌鸦的嗓子。


    每当客人走进来,问他一些问题,他都只能略带歉意笑着摇头。


    他听到很多次,“啧,怎么找了个哑巴当前台。”


    或者是,“俩瞎子还配一个哑巴,真是有意思。”


    连岑白听到都会被狠狠刺痛,更何况是厉筱声本人,他很快就麻木了,不管听到什么他都可以轻松地笑出来。


    直到有一次,他听到齐开下了钟,和范天明小声道:“诶,要不然我们再雇一个前台吧。”


    她委婉道:“我感觉筱声…他自己忙不过来,你就说最平常的,总有客人忘记给钱,让他去追吧,他跑出去扯着人家袖子,又说不出什么……”


    范天明默了默,叹道:“说得也是,最近人也越来越多了,我考虑考虑。”


    “筱声这孩子,我也是发愁啊,我想教教他手艺,可他实在太瘦了,怎么也吃不胖,干咱们这行没把子力气可不行啊。”


    齐开也跟着叹气,“筱声还小呢,慢慢来吧。”


    下一秒,门铃响起,走进来一对老顾客,范天明和齐开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喝,便又接着上钟。


    厉筱声笑得僵硬的脸松垮下来,他对着镜子,忽然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脸颊瞬间红起来,浮现出几团模糊的红印。


    很疼,很烫。


    厉筱声很纳闷,为什么推拿的时候就使不上力气呢。


    门铃又响起来,走进来一个面生的男人,厉筱声立即警铃大作,准备露出标志性的吉祥物微笑。


    男人叼着烟卷,打量了一圈环境,“你们这按一回多少钱?”


    “你会按不?”


    厉筱声摇摇头,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价格表。


    男人可能是显字多,懒得看,又问:“我听说你们这能办卡啊,那个卡又是怎么办的啊?”


    厉筱声掏出纸笔打算写字,男人却以为他要干别的,不准备理人,便直接上手抢过笔,”我跟你说话呢,你写什么字去啊?”


    厉筱声立即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是摇摇头。


    男人一皱眉,“你哑巴啊?”


    “啧,哑巴在这坐着干啥,找个会说话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