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皆谬

    酒楼三楼,另一头的厢房。


    阿琼推开门后,僵在原地,久久未动。


    摇曳的烛光,微动的纱幔,窗边矮榻案几上的博山炉,纱幔那头若隐若现的拔步床……


    所有的布置,都与月楼里她的房间,一模一样。


    朦胧的倩影霓裳曳地,踩着婀娜的莲步,缓缓步出。


    额黄靥面,容仪万千。这是她见过,缱梦最美的模样。


    素手挑开梨棠珠帘,秾香盈袖,凤眸高挑,眼尾一点艳红朱砂,款款倾睇。


    红唇勾起,嗓音含笑、魅惑,“来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引得酥麻自尾椎骨攀爬而上,一层粟栗不由自主爬满肌肤。


    缱梦一点一点靠近她,倾身,雪肤扰乱心神,若有似无的气息撩拨耳稍,“我的好阿琼,可还喜欢?”


    阿琼仰头,看着她。


    她的手抚上她的面孔,眉心轻凝,怜惜地叹,“怎的哭了?”


    “阿琼,莫哭。”


    柔软的指腹点上眼尾,泪湿润了朱红的蔻丹,晶莹沁秾。


    缱梦勾起她的下颌,秾音曼回,“我的阿琼有了心上人,更应好好地爱惜自己。”


    “别怕。


    任他是谁,有我教你,便没有爱而不得之理。”


    指梢沿侧颊滑下,如望着此生,最得意不过的作品。


    “如此世间绝有的姿容,倾国倾城,哪怕心无凡尘,稍用些力气,便没有空无的眼。”


    哑声低笑,“他就在这儿,对吗?”


    覆在她心口的手,像握住了沉沉的心跳。


    阿琼后退一步,光如水波,潋滟生辉,映在两张惊心动魄的美人面。


    哪怕其中一面未施粉黛,四目相对间,亦闭月羞花,不似人间。


    缱梦已然够美,可若与她相比,不足十之一二。


    如弱柳,似落英,纯洁妩媚,润物无声。


    眼尾愈浓的红,霞蔚颓靡,宛若枝上颤颤欲落的柔弱嫩瓣。


    缱梦看着她,渐渐懂得了什么,手缓缓放下,也一寸一寸,敛去周身浓艳欲滴的妖娆风姿。


    肆意的魅惑,就这样,染上点点苦涩。


    阿琼的泪串联成珠,剔透晶莹自眼尾落下,湿了面容,深了衣襟。


    问她的话,艰难得,宛若将身体里的所有尽数掏空。


    “缱梦,从前那些,你,都是,骗我的吗?”


    “皇甫氏,真的,逼良为娼,一手,造就了盼君楼吗?”


    缱梦动作顿住。


    话语入耳,像无数的刀剑,洞穿身躯。


    缱梦这些年的每一日都在想,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她的阿琼察觉了不对,知道了所有,痛哭着,质问她。


    终于到来时,才知晓,这样的痛,不知比想象中,深切多少。


    掩饰般转过身子,原地僵了会儿,发抖的手拿起案几的茶盏,从博山炉顶上,透浇而下。


    杯盏滑下手掌,清脆一声,绽开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痕。


    纱幔卷起,夜凉如水。


    她霓裳加身,遍身华浓,却狼狈不堪。


    良久,回头,眸中难掩凄色。


    涩然开口。


    “你的身子,近来可好?”


    阿琼气息一颤,贝甲重重嵌入掌心。


    不敢置信地看向她,“那些,不是因为……”


    她本以为,重伤醒来后身子每每乏累,五感钝木,是因体虚亏损之故。


    而那些不自控的荒唐,是因为过往习惯性的、太过频繁的教导。


    难道,竟,不是吗?


    缱梦因她如今的敏锐,心酸得泛疼。


    从前的阿琼,天真懵懂,总是笑着,活泼欢快,而今,变了太多太多。


    她曾期盼着她能得君王垂爱,一辈子糊里糊涂地快乐下去,永远不要知晓那些残忍。


    而现在,却要她亲口,告诉她。


    缱梦重新斟了盏茶,水珠高高扬起,点点水丝飞入空中,落下短暂的霓虹。


    推到她面前。


    故事很长很长,长过经年。


    又那么短,说起来,至多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十三岁,我入了盼君楼。”


    “那时,盼君楼里的,都是皇甫氏从鬼门关救回来的女子。”


    “哪怕一觉醒来成了娼妓,永远是最卑下的贱籍,但好歹,能接着活下去。


    多数人,还是愿意的。”


    “十五岁时,盼君楼成了整个洛城名声最盛的秦楼楚馆,而我,已是盼君楼的花魁,一夜千金。”


    “也是那一年,盼君楼里的女子忽然之间多了起来,后院整夜整夜的哭声,有些留了下来,有些,后来再也不曾见过。”


    “年满二十时,身为妓子,年纪已有些大了,也不新鲜了。可我知道得太多,不好处置,幸好,主家派人来传,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国师府庭院太深,我只在门口,有人出来,领我去了月楼。”


    “我也是后来才知,他们要我教导成妓子的人,竟是国师与夫人的亲生女儿。”


    缱梦荒谬地笑了声,“皇甫氏世代国师,身负天命,于家国至重至高。


    世人皆知,国师一族最重清誉,族规将圣人之言奉为圭臬,奖惩严苛,可竟然……”


    竟然,亲手将血脉至亲,推入最最不堪的境地。


    谁人能想到,世人心中最干净的地方,最不堪。


    甚至,早便污秽恶臭,恶贯满盈。


    且,远不止如此。


    “为了所谓家族清白,你自一出生,便被逐出族谱,献予帝王之前,都与皇甫氏无关。”


    “而后十几年,每隔一旬,夫人身边奴仆会见我一面。


    他们要我教你魅惑之术,用皇甫氏手中最上等的媚香浸透肌骨,将你变成一个,不知世俗廉耻的情爱尤物,侍奉陛下。”


    缱梦唇角稍弯,笑着,却比哭还难看。


    “我知道这种滋味,一开始总是心软,后来,他们说,若你不成,便不如没生过这个女儿,不如抹了脖子,丢出去干净。”


    “我才……”她哽了下,嗓音沙哑。


    “才,下了狠心。”


    “尤其,是媚香。”


    手边博山炉掀开,里头的香早被冲散,蔷薇色的流虹间,浮着起起伏伏的金纱。


    “此香用得多了,人被药浸透,便再也离不开,舍不掉。


    用时情欲汹涌,长久不接触,又会身虚体弱,日渐衰竭。”


    “盼君楼控制楼中妓子便是这种手段,只是,远不如此香上乘。”


    阿琼顺着她的目光,迟滞地看过去。


    身体里说不出哪里难过,却觉得,或许死亡,都不会比现在更痛。


    喉头浓郁的腥甜,是躯壳内里的鲜血淋漓盛不住了,满得,要溢出来。


    耳边,一字一顿,仿佛,是旁人在说话。


    “那,世人所说,那些皇甫氏的千古功绩……”


    “都是真的。”


    “功绩是真,为天下人的付出也是真,没有皇甫氏,就没有而今的家国。”


    阿琼缓了好久,点头。


    所以,百姓近乎迷信的景仰崇拜,都有理有据,坚如磐石。


    “皇甫氏内部,仿照先祖旧例,一言一行、一餐一饭皆有严格要求,更别说更大的行事作风。


    族规里,要求族人凡事皆正正当当,竭尽全力,至净至好,每一条都细至毫厘,怕是佛门戒律,都无法与皇甫氏相比。”


    “于是,被管束的族人,心中有欲,却必须灭欲,举动规正得不像活人。盼君楼之事,真正做事的并非皇甫族人,他们,只是不知不问。”


    ……是啊,上位者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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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又能如何。


    就像她,那么轻易被舍弃,成了一件谋权的物件,十几年来,既无来历,亦无姓氏。


    最后的最后,她的生身母亲,还想她死,要拉她一同入地狱。


    原来,世间最干净的,最污浊。


    最无私的,最自私。


    可,污浊利己是真,干净无私,也是真。


    逼良为娼是真,护家护国是真,不择手段是真,清严朗明,竟也是真。


    皇甫氏,是高立庙堂的明像,以无上功绩拢天下民望,身担家国。


    敲开内里,剖开心脏,一半清正美好、功德无量,一半恶臭扑鼻、罪孽深重。


    身处其中的她,她们,又算什么呢?


    阿琼眸光死寂,泪已流不出一滴。


    最后,她问:“那,阿荼呢?”


    “阿荼?那个哑奴?”


    缱梦似乎诧异,她最后会问起阿荼。


    与这些年的风雨相比,阿荼占得部分实在太小,小到要很用力地去回想。


    却依旧,模糊不清,只能靠着推测。


    “……出国师府时,你年纪太小,总要有人照料。”


    “她年少怙恃双失,又说不了话,估摸皇甫夫人觉着是个合适的人选,便选了她吧。”


    一声叹息,“最后护主而死,倒也是忠心。”


    阿琼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颤,胸口痛得她想要咳,却僵滞般,无法动作。


    身前落下一个安慰的拥抱,温暖一如从前。


    她拍拍她,泪落下来,落在雪一样的衣衫,滑过后颈。


    “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阿琼,想哭,便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以后,都会好的。”


    阿琼哭不出来。


    呼吸闷成一团,快要接续不上。


    用尽所有力气,开口。


    “……你,走吧。”


    缱梦还要说什么,却看了眼窗,不得不抽身。


    罩衣加身,斗篷低垂,走前,蹲在她面前,认真叮嘱。


    “从前我所说所有关于情欲,皆是真的。”


    “人生苦短,如果遇到心上人,便要想尽一切办法去得到,方不悔此生。


    闺房之事,从来,无关高低贵贱。”


    顿了下,“知恩图报,是恩人需要什么,便报答什么。以身相许的话,是我希望你去做的,并非唯一的路。”


    “可若心上有他,便不要惧怕,勇敢去做。以身相许,男婚女嫁,两心相依,白首不离。”


    “师父盼着你,得偿所愿,余生欢喜。”


    斗篷旋开长长的弧,风一样飘离,残留的影子在阿琼的眸中,带走最后一丝余温。


    门开又合,夜风掠过又落下,阿琼枯坐原地,心流干涸。


    盛夏葳蕤,她却似失了所有花叶的枯枝,再感受不到阳光。


    亦无法感知,时光一点一滴,究竟过去了多久。


    烛光明又暗,升起缕缕墨烟,像心血燃过的余烬。


    好像,每一丝血肉皆被拆解,零落一地。


    蔓延在与过往相似的房间,延伸,又缩起,直到再无知觉。


    直到,一缕檀香浸入。


    恍惚间,她重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无力垂在膝上的手,轻轻一颤。


    房门已不知是第几次被敲响,克制的节奏露出几分急切。


    又是几回,门终于被推开。


    光影尽头,映入的金色袈裟,像暗夜里的一轮日光。


    见了她,他的脚步起初焦急,几步后,凝力放缓。玉白僧袍抚过鞋履,佛珠轻响。


    单手执礼,广袖落下刚劲的手腕。


    千言万语,许久许久,化作很沉很缓的四个字。


    “施主,归否?”


    余音不息,扫过一室不堪零落。


    阿琼,缓缓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