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盼君

    阿琼手中捏着木牌,眼前不由自主,浮现曾经与缱梦相处的一幕又一幕。


    除却不得不行的教导之事,缱梦待她其实很好。


    尤其,是年幼之时。


    那时,她还唤她师父。


    只是后来忽有一日,她不许她唤了,她一时改不了口,便总是受罚。


    也是从那时开始,缱梦的教导变本加厉,强硬而彻底,不再多顾及她的感受,逼着极限,让她死生难求。


    花样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承受……


    这么多年,她只知她是她师父,她行教导之事,而她听她的话,跟着她学。


    一开始年岁太小,不懂得思虑这一切的缘由。


    后来大了,缱梦的存在也已太久太久,久得和月楼一样,成了默守的陈规,她已想不起,去探一句为何。


    就这样,日复一日,成了接续的惯性,直到,彻底破灭的那日。


    天真、愚蠢得可怜。


    更从未想过,她除了是她的师父,还有什么身份。


    眸光再次凝到染香木笺,凝到那三个字上。


    念出的音落不到实处,气声一字一顿,“盼,君,楼。”


    尾音因心绪发颤,她想到那一日成衣铺子里,所遇眉娘、樊娘的一举一动,想到更衣时窗棂边分外眼熟的博山炉,想到言语里暧昧十足的心上人……


    一种她从未联想过的可能浮上心头。


    缱梦她,是早便预料到今日了吗?


    预料到,若她自灭族之祸中幸存,定有一日会察觉到过去的端倪,所有深信的过往都会因此摇摇欲坠,她会想着去寻她,寻一个,或生或死的答案。


    去问她,


    为何,她身为皇甫氏,却自小被养在月楼?


    为何她受的所有教导,所有认定的事实,皆为世人鄙夷?甚至……


    阿琼木然看着虚空,空洞破碎。


    甚至,与圣僧需行之法,也……


    背道而驰。


    阿琼忽然觉着有些冷,她团坐起来,指稍一点点收紧,抱住自己。


    木笺,就在眼前。


    那么安静。


    .


    “明觉,你可知,去往盼君楼的路?”


    月洞门这一头,她立在阳光下,微仰起脸时,白皙的肌肤莹润得仿若透明。


    单薄的身量,有些发颤的眸光,让明觉不由担心微风一过,将她带着,和树上的花瓣一同飘落下去。


    阿琼看着他的神色,怔然,“你也不识得路吗?”


    明觉摇头,“我认得,只是……”


    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踌躇着开口,“只是,盼君楼而今已不在了,施主要寻的人,可能也……”


    阿琼心一颤。


    “……什么叫,不在了?”


    明觉叹了口气,这两日他不知经历了什么,小小年纪,竟隐隐添了两分沧桑。


    “两日前陛下下旨,以盼君楼助先国师窃取军政要密之罪,命人火烧盼君楼,处死所有帮凶。”


    阿琼脑中嗡的一声。


    “法师心中不忍,特意推迟行程,欲为这些可怜的女子,办一场往生法会。”


    “准备了两日,今日晌午过后,便会出发了。”


    “施主想寻人,不如一同前往,说不准,说不准……”


    明觉想说,说不准那人在大火中幸存下来了。


    可心中却知道,当今陛下办事,宁可错杀不会放过,那么惨烈的景象,能留个全尸都已不易,又如何会幸存。


    ……


    阿琼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盼君楼的。


    心里很空很静,一点点激烈的思绪都挤不进去,周围再嘈杂,都显得好安静。


    到了地方,她没有左顾右盼,没有去寻断壁残垣的灰烬里,可能眼熟的身影。


    只是这样望着。


    望着那么多灰头土脸、身着官兵服饰的人,一脸麻木,搬着一具具模糊焦黑的尸首放在一处,再由僧众接手。


    这样的阵仗很熟悉,只是大得多,也惨烈得多,像有无数个阿荼在她眼前,一同去了另一个世界。


    偶尔有余烬炸开一角,露出或是耳珰,或是手钏的饰品,有些面目全非,有些只是蒙上了一层焦黑,依稀可见从前的华美。


    看着那些零星的光点,周围的声音渐渐回到耳边。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滚!你们滚开,我要找我的女儿……”


    阿琼的目光移过去,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是曾在闹市高声吟诗,喧哗而过的那位疯癫父亲。


    比起之前神志混沌的模样,似乎多了两分清明。


    很快被官兵拉了出去。


    “去!去别处寻去。”


    “我女儿就在这儿!”他剧烈挣扎,嘶吼着。


    “皇甫氏丧尽天良,将我女儿逼良为娼,入了这盼君楼,受尽磋磨而死,你们这些天杀的,把我女儿还给我!”


    盼君楼,皇甫氏……


    耳语喁喁,传到了阿琼耳边。


    “他的女儿竟是被盼君楼……难不成,陛下旨意中所言,竟是真的不成?”


    “什么真不真的,若是真的,不应将盼君楼里的女子都好生安置吗?现在整座楼全被烧了,可一个活口都没有。”


    “呵,说得轻快。都入了盼君楼成了下九流的妓子了,又往哪里安置,不如死了干净!”


    ……


    最后的话语,像一记重锤砸在阿琼身上,她呼吸一抖,面色泛白。


    却根本不敢回头。


    到现在方意识到,这里竟有这么多人,和那一日,一样多的人。


    好像下一刻,便有人认出她来,尖锐的恨意汇成洪流,将她千疮百孔、挫骨扬灰。


    日渐西斜,灰色僧袍的僧众围拢,将言语隔绝。


    也隔绝了所有残留的梦魇,冷汗湿透的掌心渐渐回暖。


    僧人双手合十,低低的梵语风一样缓缓浮起,充满能感知到的每一处地方,再没有人敢在这样的神圣里,以偏激口业冒犯。


    引魂灵火从外围开始,一层层点燃。


    有些在平地,有些立在僧人足间,有些在焦黑残木的缝隙里,还有些,就在盖了白布的尸首上。


    呜呜的哭泣声夹杂其中,哀戚悲怆。


    如那位父亲一般的人,并不在少数。


    但没有一人,敢那样冲出来,去寻自己的孩子。


    逝者已矣,他们还有其他家人,不能因一人,让所有血亲一同陪葬。


    阿琼看见什么,沿着僧众所立的弧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


    走向那一片落雪般的尸身。


    外层守着的官兵看见要拦,被什么人抬手制止。


    阿琼绕过两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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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尸首,看清了那一截焦黑腕上戴的镯子,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良久,目光极艰难地,挪到自己左侧的尸首上。


    也是一枚相似的玉镯,只是被火烧得扭曲变形,几乎看不出原貌。


    她撑着自己,慢慢蹲下身,掀开白布一角,又顿住,白布从她失力的手飘下去,落回原地。


    眉娘,樊娘……


    她唤着,发不出声音。


    就在几日前,还是那么鲜活的两个人,美得那样耀眼。可,可现在……


    心底涌现出极深的悲戚,如不见底的渊,拽着她,不断往下坠。


    梵语诵声渐渐大了,有一片阴影短暂地遮下来,很快移开。


    阿琼抬眼,看到一个少年人的背影。


    他和她刚刚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遍地尸首间,偶尔蹲下身,抚平白布一角。


    只是一个背影,就给人一种心死麻木之感。


    阿琼撑膝缓缓立起身。


    这其中,也有这位小郎君识得之人吗……


    僧人过来轻声提醒,阿琼回头看去,看见相曜隐约的身影,低声道了句抱歉,退去一旁。


    眉娘樊娘已然遇难,那,缱梦呢?


    身前,僧众脚下轻移,随着口中的韵律缓缓挪动,时而近些时而远些,踏着的步子也不时变幻。


    魂火因此起起伏伏,像是在积蓄力量,迎接什么。


    阿琼的目光掠过已到一旁的少年郎君,落在夕阳余晖下,那缓缓走入魂火的玉白僧袍。


    锡杖之上的迦叶十二环随行进摆动,碰撞的声响压过梵语经文,低沉荡在心间。


    “是他吗?”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阿琼惊了一瞬,却生生捏住指稍,没有侧身。


    心沉沉跳着。


    “她们回来,与我说你还活着,去了成衣铺子,想买身面料柔软些的衣裳。”


    “她们将衣裳送予了你,一并还有我的木笺。你问她们,什么是心上人。”


    “所以,你当时心中所想之人,是他吗?”


    阿琼没有回答,咬牙抑住眸底的泪意。


    声音虽与从前不同,但她还是在她开口的一瞬,便认出了。


    是那无数个日夜里,让她恨过也期待过,自小唤作……师父的人。


    缱,梦。


    她,没有死。


    阿琼袖中的手攥成了拳,掌心掐得刺痛,才克制住自己。


    眼中,只看着前方。


    不远的魂火正中,圣僧已然立定,锡杖立于地上的一刹,云层尽散,光洒万丈。


    玉白僧袍无风而动,裹了半身的袈裟更胜日晖,夕阳在他身后,沦为最辉盛不过的陪衬。


    阿琼不知不觉,松开了袖中的手。


    她正对着他,看他双手合十,佛眸浅阖。


    低语诵经之时,天地共加持,金芒引魂河,再多的苦厄与罪孽,皆融入其中,任由天地轮回清算。


    与此同时,僧众忽动,以跏趺席地盘坐,浑厚低念传开,有如仙乐,萦绕不散。


    九天金光因而引渡,落满亡者周身,弘大而震撼。


    也映入那双纯净明澈、不染纤尘的眼眸。


    在这一刹那,她只看着正中那人,深刻得,仿佛镌刻心上。


    缱梦侧首,话语中含着某种了然。


    “原来,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