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陈平
听了这话,李婉儿的哭声再也抑制不住。
她捂着嘴,哭声仍旧从指缝里流出,流进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陈平缓缓抬起手,给她擦着眼泪,嘴里话却没停下。
“我爹是个庄稼汉,这辈子就只和田地打过交道。我娘也只是个村妇,除了围锅做饭,就是缝缝补补。”
“六岁那年,我不小心落水,被村里人救起来后就病了。”
“从那日起,家里除了我的咳嗽声,就是爹的叹气声,娘的哭泣声。”
“家里那几亩薄田,养活家人还行,却养活不了一个药罐子。”
“我看着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佝偻,娘的手指因为做针线活扎得到处都是针眼,心里一天比一天难受。”
“咳咳咳咳咳咳咳……”
说到激动处,陈平又是一阵咳嗽,他捂着嘴咳了一会儿,悄悄把手放在一旁。
柳羽看了一眼,顿时心惊。
他那手上,满是血迹,不是红的,反而泛着一抹焦黑。
与其说是血,倒不如说是煤油。
陈平像是没事一样,咳完就接着说了起来。
“我记得,8岁那年的夏至,家里的凳子坏了,我学着从村里木匠那里看来的法子,把那个凳子修好了。”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个废人,不再是家里的累赘。”
“我求着我爹把我送到木匠家里,跟他学手艺,爹起初不同意,我知道他担心我的身体,可他最终还是拗不过我,答应了。”
“我学的很好,也学的很快,师傅说我天生就是做木匠的料子,要是哪一天我能把肺疾治好,有机会一定要去城里开一家铺子,能挣很多钱。”
“我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爹娘,爹娘也很开心,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他们那么笑。”
“十三岁那年夏天,咱们沧县下了一场大雨,雨下个不停,我爹担心庄稼被雨水泡坏了,就连夜扛着锄头下地挖水沟。我娘担心他,也下了地。”
“那一夜我在房檐下看着老天爷发疯一样往下面泼着雨,看着雷一道一道从东劈到西,总怕出什么事。”
“也就是那天,我爹走了,一道雷劈在他身上,当场就成了焦炭。”
“从那天起,我就特别恨老天爷,它给了我一条命,又拿走了我的肺,给了我一个好爹,又亲手把他带走。”
“也是从那天起,我娘的担子更重了。她白天下地,晚上缝衣服,她在我眼前飞快的变老,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像是过完了几十年。”
“我的身子也从那时起,就病得更重了。一根木头锯不下来,就得咳半天。师傅四处求医给我治病,可那些医师都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说我活不过二十岁。”
“为了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田契,地契。最后我和娘就只剩下一间茅草屋。”
“那年冬天,师傅也走了。走之前的那天,师傅像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让我走的时候别关门。”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直到第二天去的时候,才发现他躺在床上,走得很安详,还把自己一辈子的积蓄都留给了我。”
陈平说着,也控制不住自己哭出声。
柳羽一只手握着弓,另一只拳头紧握,他后槽牙咬得死死的,胸前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半天也喘不上一口气。
“开春的时候,村里搬来一户人家,姓李。”
“他们听说我也是个木匠,想让我去帮忙打一扇门,打几个窗户。”
“我本来想拒绝的,可看到跟在那家大人身后的婉儿,原本拒绝的话开口就答应了下来。”
陈平说着,目光柔和的看向早已泪如雨下的李婉儿,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像是告白一般说道:
“那时的婉儿性子活泼,直爽,干活那几天,我总是忍不住偷偷看她。”
“她就像是开春时的太阳,融化了我心里沉积已久的冰雪,我那时就在想,若是能娶这样的姑娘,我就是死了也值了。”
“现在看来,老天爷也不是什么时候都不近人情。”
“做完那一次的活,我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娘看着师傅给我留下的钱因为买药越来越少,嘴上没说,心里却已然绝望。”
“清明前一天,娘让我做一个板凳,说进城看看能不能卖出去。”
“我照做了,第二天给爹上坟回来,就看到我娘吊死在屋里。脚下踩着的,就是我新做好的板凳。”
“我娘,用我做的板凳,套上了上吊的绳子。是我亲手送走她的……不,不只是她,还有爹,还有师傅。”
“死的人,应该是我!可为什么我总是亲眼看着身边对我好的人,一个个走在我前面?”
“那天我哭得撕心裂肺,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被惊动了。他们劝了我很久,可我始终停不下来,直到婉儿出现,骂了我一顿,我才爬起来,给我娘料理后事。”
“从那天起,我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就用我这烂身子,给自己打一口棺材。”
“婉儿来找过我几次,都被我赶回去了,那时的我只觉得自己命中注定孤苦,要克死亲人,她那么好的姑娘,不该跟着我这样的废人。”
“后来,婉儿也许是知道我不想见她,也就再也没来过。”
“棺材打好之后,我也想上吊来着。”
“可绳子弄好之后,我刚踩上板凳,就是我娘上吊的那个板凳。可下一刻,那板凳就出奇的坏了。四条腿都断了,那断口就像是被刀切的一样。”
“我想着,是娘不想我死。”
“于是,从那天起,我不再想着寻死,而是一边做木匠活挣钱,一边买药给自己治病。”
“去年,婉儿的父母离世,她孤苦无依,连料理父母后事的钱都没有。王猎户趁机会,惦记上了她,我虽然知道自己的病活不了多久,可也不忍心让婉儿嫁给他那么一个几十岁的男人。”
“于是,我买了她。”
“本以为自己还能撑着干点活,将来就算死了,也能给她留点银钱,够她再找一个真正能对她好的良人。”
“可老天爷又给我开了个玩笑。”
“婉儿嫁过来的当天,我就连床都下不来了。”
陈平说着,脸上露出一抹愤恨。
“我恨!”
“真的好恨!”
“我恨老天一次又一次的玩弄我!给我一丝甜头,还没等我尝一口,就狠心夺走,再把苦涩几十倍的加给我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