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心事
清辉漫洒山峦，一如当年紫念峰上的月色，也如今夜一般澄澈皎洁，他忽然记起，当初王瑜清便时常在这样的月华之下修炼，一坐便是一整夜，直到晨光熹微，露水沾衣。
只是时光荏苒，月色未改，依然高悬于空，可记忆中的人，却早已不在。
心底里的酸涩翻涌而来，过往的一幕幕画面自眼前不断闪烁，不知从何时开始，周正明的眼眶竟有些湿润，可他终究没让泪水落下，只仰起头，任由山风拂面，喃喃自语道：
“瑜清，为师……对不住你。”
扪心自问，周正明起初是真的将王瑜清当成了衣钵传人，那孩子天赋心性皆是上佳，更难得的是道心纯粹，不为外物所动。
无论是放弃宗门事务，还是自掏腰包助其买下那柄剑胎，都全然发自真心，没有掺杂一丁点杂念。
后来王瑜清有意参加宗门大比，周正明心底其实是犹豫的，那孩子修行日短，虽然天赋出众，但大比中强手如云，难免有风险，可他看着弟子眼中的期待，终究不忍挫其锐气，只得佯装欣悦，允准一试。
为此，周正明做足了准备，他在王瑜清身上暗中种下三道护体剑气，又备好数种疗伤灵药，甚至已经想好，若是王瑜清在大比中遇险，他便拼着违抗宗规，也要强行介入，保他周全。
却未曾聊到，王瑜清虽是几番涉险，却总能化险为夷，似乎冥冥之中得天道庇佑，根本无需他出手相助，便夺得了那次宗门大比的头名，甚至还与楚家的小姐有了一份露水情缘。
周正明当时何等欣慰，以为弟子前途无量，将来必能青出于蓝，却不知祸根早已种下。
大比以后，王瑜清的名字在宗门中渐渐传播开来，自然也传到了严光耳中，而周正明，也是时隔许久，被其再度召见，其高坐上首，只一句话，便让周正明怔在原地。
“太上旧伤渐愈，眼下正缺一枚人元大丹，你那徒儿倒是不错……若是事成，那具血傀，便容许你带回。”
宗门之中，私自探视已经被炼作血傀的弟子，属于死罪，周正明自是不敢承认，但不知是严光念及旧谊，还是为了击溃周正明的心理防线，他并未纠结这条规矩，只轻蔑一笑，低声道：
“宗门法阵所照，一草一木皆在我一念之间，本座清楚，你屡次三番潜入灵矿，都是寻找夏弥，替其输送精血灵力，却又刻意让其表现出一副气息萎靡、皮肤溃烂的模样，为的……便是不被灵矿当中的执事侵犯……”
严光说得很仔细，周正明自是寻不到机会辩驳，他明白，以严光的脾性，若是自己今日不答应，恐怕整座紫念峰，明日便不复存在了。
自他攥着药炼筑基的古法从云殿踏出的那日起，王瑜清的生命……便也进入了倒计时。自那以后，周正明便有意无意地避开王瑜清，他时常借口闭关，独自待在洞府中，透过水镜默默望着那道少年意气的身影练剑、修行、与同门谈笑，每多看一眼，心中的煎熬便深一分。
“若是当初……为师选的不是你，你的人生或许不止于此。”
周正明浅浅叹了一声，将那枚霞色丹丸重新取出，感受着其中淡淡的生灵气息，勉强压下了心中情绪。
他轻柔地抚摸着那枚丹丸，将其小心拢在怀中，缓缓阖上眼帘，暗暗思忖道：
“弥儿，等我……”
那日王瑜清筑基出关，周正明心中却是悲喜交加，他不愿王瑜清赴死，但又希冀着严光能信守承诺，将夏弥交还于他，为此，他亦是昧着良心，努力在自己那位族兄面前，表现出一副为了王瑜清考虑的模样，
但……严光终究骗了他，当他叩开那扇朱红大门，期待见到朝思暮想的夏弥时，映入眼帘的却只有这枚丹丸。
那一刻，周正明只觉万念俱灰，想着自己费心心思，不惜亲手葬送了徒儿，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局。
可正当他欲要拼个鱼死网破之际，却突然察觉到这丹丸中有着一股微弱的神念，那熟悉的气息他断不会认错，正属于他日夜牵挂的夏弥。
不过，或许是心怀愧疚，周正明并未就此一走了之，而是强压着对宗门、对严光的恨意，庇佑着王承澈在峰中长大，直至其年满六岁的前一月，才吩咐褚世淮借着宗门事务外出，将其悄然带回王家，而他自己，则带着那枚丹丸，强行冲破了宗门法阵，吸引了大部分注意。
等他好不容易摆脱了宗门追杀，已经身处莽莽深山，这些年，他以自身血肉哺育那丹丸，勉强维持着夏弥的神念不散，只是后来，丹丸所需愈来愈大，他实在撑不住消耗，不得已才选择以妖兽血肉供养。
但他也明白，妖兽血气驳杂暴戾，长此以往定然有损夏弥纯粹的神魂，恐非长久之计，再加上近日听闻云霞宗无端覆灭，严光占据王城作威作福，周正明终于下定决心登门造访王家。
他编造那个关于王瑜清神念犹存的谎言时，心中满是愧疚，但为了给夏弥搏一个重生之机，为了向严光复仇，他不得不利用王家的力量。
可王家亦不过是一个筑基家族，不说王城远在千里之外，光是严光炼化了一宗弟子的血肉，体内灵力便已不知积累了多少。
以他如今这副无比亏空的身躯，哪怕联合王家上下一众修士，想杀严光，除非其身受重伤，才有那么一线可能。
念及此处，周正明不由得摇头苦笑，毕竟严光曾身为一宗之主，手中法器无数，只要不遇上金丹修士，哪怕遭遇同阶围杀，亦是全然不惧，又谈何身受重伤。
正思忖间，夜风再度拂来，吹动他鬓边灰白的长发，月光依旧皎洁，山雾仍聚还散，只是人间万事，早已不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