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指尖有光,暗流成网

暮色褪尽时,顾承砚站在漱玉阁后巷的青石板上,看青鸟带着三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拐进街角。

那三人腰间都别着块磨得发亮的铜制滤光镜——是盐帮“夜眼”的标配,能在暗夜里捕捉到寻常人看不见的幽光。

“阿福把滤光镜擦了七遍。”苏若雪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手里还攥着半页《申报》,“磷粉遇光则隐,月黑才显,你算得准。”

顾承砚转头看她,廊下灯笼的光映在她眼底,像落了颗星子。

“那男人摸檀木鸟时,我在腹缝里掺了新研的磷粉。”他指尖轻轻敲了敲自己太阳穴,“他们总以为机关是线索,却不知机关本身,就是网。”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戌时三刻——”

青鸟的暗号随着风飘过来:三短两长的口哨。

顾承砚朝苏若雪颔首,她便将怀里的桑皮纸信封往他手里一塞:“墨耕社的月刊在商会,我用碘酒刷了第三页,你看看。”

等苏若雪的身影隐入夜色,顾承砚借着灯笼光展开信纸。

泛黄的纸页上,原本工整的“中日纹样同源论”标题下,竟浮现出一行淡褐色小字:“沪西仓库,廿三夜”——和三个月前在日商仓库截获的伪造维修日志,用的是同一种密写药水。

他捏着信纸的指节微微发紧。

墨耕社表面是文艺沙龙,实则是日特渗透文化圈的棋子,这层壳他早有怀疑,可直到此刻,线头才真正攥进手里。

“顾先生。”

青鸟的声音从展阁后门传来,他的短打衣襟沾着尘,滤光镜歪在耳后,眼里却亮得惊人:“找着了。第三展台的檀木扶手,出口地毯的边缘,磷粉连成线,直往法租界霞飞路去。”他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地图,用炭笔标了个圈,“门牌刻着‘墨耕社’。”

顾承砚的拇指重重按在那个圈上。果然。

“去把阿福喊来。”他将信纸折成小块塞进袖管,“让他备笔墨,我要写篇文章。”

苏若雪再见到顾承砚时,已是三更天。

他伏在顾宅书房的案几上,狼毫在宣纸上走得飞快,砚台里的墨汁都快见底了。

“《论丝绸纹样之民族魂》?”她踮脚扫了眼标题,见他笔下正写着“雪纹如刃,裁断千年霜色;白鹭衔梭,织就华夏经纬”,心头一跳——“雪纹”是她绣帕上的纹样,“白鹭”是顾家绸庄最畅销的织锦图案,“断梭”二字,倒像根刺,扎向日商这些年对民族丝织业的绞杀。

“他们要文化亲善,我便和他们论文化。”顾承砚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后颈,“墨耕社最近总在拉拢实业界的人写稿,我这篇挂着学术皮,他们必定当宝贝似的刊出来。”他抬眼望她,眼里有算计的光,“等排版时,他们定会在字缝里塞密标——就像往丝绸里掺沙,看着漂亮,一摸就硌手。”

苏若雪忽然懂了。

顾承砚这是要“以文为饵”,让墨耕社自己把密写的尾巴露出来。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翘起的发梢:“需要我去《申报》打声招呼?”

“不用。”顾承砚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指尖因常年握算盘磨出的薄茧,“他们越急着渗透实业圈,越会当这篇是‘投诚’。”他松开手,将写好的稿纸折成方胜形,“明早让阿福送去墨耕社,就说顾家少东家想为‘文化亲善’尽份力。”

窗外传来更漏声,已是四更。

苏若雪将案上的烛火挑得更亮些,见顾承砚又低头在稿纸角落添了行小字:“断梭处,当见真章。”

“青鸟那边?”她问。

“他带着‘夜眼’去了印刷厂后巷。”顾承砚起身推开窗,夜风吹得烛火摇晃,“墨耕月刊的印刷所在闸北,排字工今夜该交接密版了。”他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嘴角勾出半分冷意,“等他们在我文章里塞密标,咱们就顺着油墨,摸到他们的老巢。”

更漏又响了一声。

苏若雪望着他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忽然想起三日前展会上那只檀木鸟——腹缝里的磷粉在暗夜里泛着幽蓝,像撒了把星星。

原来他早把网撒出去了,从染坊的银丝线,到展柜的机关鸟,再到这篇文章,每一步都在等敌人自己撞进来。

“顾承砚。”她轻声唤他。

他转头,眼里还带着未褪的锋芒,却在看见她时软了下来:“怎么?”

“没什么。”她笑,“就是觉得,你眼里的光,比磷粉亮多了。”

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青鸟派来的信差。

顾承砚接过纸条扫了眼,抬头对她挑眉:“印刷厂后巷的排字工,今夜换了身新长衫——领口绣着樱花。”

苏若雪的指尖在桌沿轻轻一叩。

二更梆子刚响过,戴圆框眼镜的文士准时推门出来。

他穿月白竹布长衫,袖扣是枚刻着樱花的银饰——这是青鸟蹲守第七夜才发现的规律:每日校对完"重要稿件",此人总要绕到锅炉房的长凳上抽支烟,蓝铅笔永远别在右耳后,笔杆磨得发亮。

"炭车到——"

门房的吆喝惊得青鸟缩了缩脖子,他抄起铁铲往独轮车里添炭,煤块碰撞的脆响混着文士的脚步声逼近。

对方经过煤堆时,袖口飘来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青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和三日前在日商仓库闻到的,一模一样。

长凳吱呀一声响。

青鸟借着添炭的幌子绕到侧面,袖中磁粉袋的绳结在指腹勒出红痕。

他数着文士抽第三口烟时的停顿,手腕微抖,细如星屑的磁粉便顺着风,簌簌落在长凳缝隙里。

月光漏过晾衣绳,正照见蓝铅笔在文士指间转了个圈,在烟盒背面画了道歪扭的线——像极了密文中的分隔符。

"够了。"青鸟喉结动了动,把最后半袋磁粉塞进煤堆,独轮车碾过碎石的声响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次日正午,商会雅间的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

顾承砚端着茶盏,目光扫过主座上的墨耕社社长。

对方穿杭纺长衫,袖口绣着缠枝莲,腕间翡翠镯却泛着倭国特有的幽绿——和他上周在虹口妓馆见到的,日特头目戴的那只,纹路分毫不差。

"顾少东家这篇《论丝绸纹样》,可算是给咱们文化界添了把火。"社长夹了块蟹粉狮子头,油光在镜片上晃,"听说机关鸟展上出了失窃案?"

"正是。"顾承砚放下茶盏,瓷底磕在木桌上发出清响,"那鸟腹里藏着改良提花机的图纸,原是要捐给国货博览会的。"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扫过社长身侧的眼镜文士,"怕有人想学我们传信之法,倒把鸟腹拆得七零八落。"

文士的手指在桌下猛地一缩,袖口翻起半寸——那枚樱花袖扣在吊灯下闪了闪。

苏若雪坐在顾承砚斜对面,正用银匙搅着杏仁茶,见他眼尾微挑,便将茶盏轻轻一推,瓷与木相触的轻响里,文士的喉结动了动,右手下意识摸向袖口。

"传信之法?"社长的笑有些发僵,"顾少东家莫不是看《三国演义》入了迷?"

"社长说笑了。"顾承砚端起酒盏,琥珀色的酒液映着他眼底的冷光,"不过是怕有人借文化做幌子,行些见不得光的事。"他仰头饮尽,酒盏重重磕在桌上,"就像有人总爱往好文章里掺沙子。"

散席时已近申时。

青鸟蹲在商会外的梧桐树上,磁针在掌心转得飞快。

眼镜文士刚跨出大门,磁针突然剧烈震颤,直指对方后腰——磁粉果然沾在了长衫里衬上。

他顺着那股引力往下看,见文士脚步微顿,拐进了霞飞路拐角的日式茶馆,门帘掀起时,里头传来几句含混的日语,混着煎茶的香气飘出来。

"顾先生。"

青鸟的声音从顾宅书房的雕花门后传来时,顾承砚正对着摊开的地图发呆。

苏若雪坐在他对面,手里捏着拆成十二段的《论丝绸纹样》手稿,每段边角都用不同颜色的丝线做了标记。

"茶馆叫'松月阁',里头有暗门。"青鸟把磁针往桌上一搁,"文士在门口递了个纸包,接东西的是个穿和服的女人,腕子上有刀疤。"

顾承砚的指尖在地图上的"松月阁"与"印刷厂"之间划了条线,墨笔落下时洇开个小团:"他们要破译密语,就得把文章拆成碎片对译。"他抬头看向苏若雪,"你让阿福把十二段分别寄往延安、汉口、长沙,每段附不同的密语变体——重庆的军统,南京的汪伪,还有虹口的日特,都会抢着破译。"

"他们破得越急,暴露的解码习惯越多。"苏若雪将最后一段手稿装进信封,封蜡时故意压出道浅痕,"就像织锦,经线错了一根,整匹布的纹路都会乱。"

"好。"顾承砚抓起笔在"松月阁"旁画了个圈,"青鸟,你带'夜眼'去茶馆后巷,盯着暗门的动静。

若雪,你去《申报》盯着排版——他们要在我文章里塞密标,总得改几个字。"

更漏在墙角滴答作响。

等两人退下,顾承砚从抽屉里摸出个檀木盒,盒底躺着半块松烟墨。

他蘸了水在砚台里慢慢研着,墨香漫开时,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漱玉阁后巷撒的磷粉——幽蓝的光连成线,像根看不见的绳,正套住敌人的脖子。

墨耕社的密室里,眼镜文士摘下圆框眼镜,用绸帕仔细擦拭。

案头的蓝铅笔在《论丝绸纹样》边注上走得飞快,"雪纹如刃"旁画了个问号,"白鹭衔梭"下划了道波浪线。

当笔尖扫过"断梭处,当见真章"时,他忽然顿住——白纸边缘,一行浅褐色的小字正缓缓显形,像是被某种药水浸过。

"尔魂已入茧。"

文士的手剧烈发抖,蓝铅笔"啪"地断成两截。

他猛地掀开案底的夹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几本密写本,每本封皮都印着樱花徽章。

可此刻,最上面那本的空白页上,同样浮现出一行小字,和文章里的字迹一模一样。

窗外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文士抓起桌上的显影药水往纸上泼,褐色字迹却越发明亮,像团烧不尽的火。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在印刷厂长凳上抽的那支烟,想起煤堆旁若有若无的响动——原来从那时起,那张网就已经收紧,而他竟毫无察觉。

后巷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子时三刻——"

文士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闻见一缕若有若无的墨香,混着松烟的苦,从门缝里钻进来。

他忽然明白,顾承砚给他的哪里是篇文章,分明是个茧——等他把密标往丝里掺,等他把解码习惯往茧里填,等那根看不见的线收紧......

案头的蓝铅笔滚落在地,在"尔魂已入茧"旁画出道歪斜的线,像极了被抽紧的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