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井底信,暗流启

夜色如墨,钟楼顶端的风带着黄浦江的湿冷,刮在顾承砚的脸上,如刀割一般。

他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吴淞口方向,仿佛要穿透这无边的黑暗。

那幽灵般的摩尔斯电码,以一种近乎顽固的节律,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这不是军用频率,也不是商用电码,它更像一个溺水者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尽全力发出的求救,微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

“青鸟!”顾承砚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悄无声息。“砚哥。”

“带上最好的无线电专家,去老宅那口枯井。立刻,马上!”顾承砚没有回头,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记住,潜入,不要惊动任何人。”

青鸟没有多问一个字,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半小时后,顾家老宅后院那口早已废弃的枯井旁,几个黑影动作麻利地架设好了滑轮和绳索。

青鸟亲自带队,顺着绳索滑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井下阴冷潮湿,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泥土气息。

借着微弱的探照灯光,他很快在井壁一处不起眼的凹陷里,摸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陶罐。

陶罐被小心翼翼地送上地面。

当无线电专家揭开层层油布,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里面并非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台老式的手摇发报机,机身已经锈迹斑斑,但关键部件却被保护得极好。

更令人惊骇的是,发报机的电线并未连接常规电池,而是通过两根粗大的铜线,深深刺入井底湿润的土壤之中。

专家俯身勘察,脸色愈发凝重:“是锌铜电池组,深埋在地下,利用土壤作为电解质导电。这……这是一个‘地脉触发’机关!”他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与敬佩,“这个装置的设计者,简直是个天才!七年前……她竟然在七年前就设下了这个局!”

所谓“地脉触发”,是一种极其精妙的机关。

一旦井底周围的土壤环境发生微弱的扰动——无论是埋入了新的物体,还是剧烈的震动,甚至是湿度的显着变化,都会引起地下微电流的波动。

这微弱的电流,便足以启动这台耗电量极低的发报机,自动向外发送一个预设好的单字电码。

那个单字,只有一个——“信”。

信,是信念,是信任,也是一封永远在路上的信。

青鸟凝视着那台古旧的发报机,仿佛看到了七年前那个清冷如月的女子,在绝境之中,冷静地布下这惊天后手。

他低声感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颤抖:“她不是在留情报,她是在留自己的心跳。”

指挥部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苏若雪戴着耳机,纤细的手指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

她的眉头紧锁,一遍遍地比对着接收到的电码。

“不对劲。”她忽然摘下耳机,湛亮的眸子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每一次‘信’字发送之后,间隔的时长都有极其细微的波动,大概在零点几秒之间。这波动毫无规律,却又……像某种节律。”

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顾承砚面前:“我记起来了!芷兰姐早年研究过一种‘生理节律编码法’!她曾说,人的呼吸、心跳,在不同情绪状态下会呈现出独特的、可量化的节律模式。这间隔的波动,不是机器的误差,是模拟的呼吸!她在用生物密语告诉我们,她还活着,或者说,她的‘网’还活着!”

这个发现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为之一振。

苏若雪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我们可以试探一下。以商会的名义,在《申报》上刊登一则寻人启事。内容就写——‘故人之妹寻七七旧影’,落款‘若雪’。‘七七’是芷兰姐的代号,而‘旧影’是我们当年约定的暗语,意为‘残存的网络’。如果还有人能读懂这层生物密语,看到这则启事,就一定会明白,我们在找他们!”

“好!”顾承砚眼中精光一闪,当即采纳了建议。

但他从不是一个被动等待的人。

他深知,敌人同样会盯着《申报》的每一个字。

他转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在江南地图上缓缓划过。

“不能只靠报纸。启动‘春茧计划’中所有已激活的联络点。”他的声音冰冷而果决,“命令各地的‘技术员’,从今晚开始,每夜十时整,在各自蚕房的炉火旁,用竹竿轻敲地面三下。”

这是当年“江南实业自救会”在面临最危急状况时,才会使用的紧急集会暗号。

简单、原始,却深深刻在每一个核心成员的骨子里。

顾承砚坚信,如果林芷兰的旧部尚有人在,这跨越了七年的回响,必然能唤醒沉睡的记忆。

命令如水银泻地般传达下去。

青鸟则负责全天候监控所有可能的信号反馈。

第一天,没有回音。

第二天,依旧死寂。

指挥部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重,只有那口枯井里的“心跳”,还在固执地跳动着。

直到第三日深夜,湖州双林镇的联络点传回了异常报告。

当地邮局在夜间关门后,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封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信件。

信封里,只有一张空白的信纸。

当技术员用碘酒小心翼翼地熏烤信纸时,一行娟秀而有力的小字,缓缓浮现在纸上:“火在井中,人在灯下。”

青鸟看到电报译文时,手都抖了一下。

他立刻调出代号为“萤”的特工档案,两相对比,笔迹完全吻合!

更关键的是,报告中特意注明,那张信纸的边角处,有一道极其特殊的蚕茧压痕——那是顾氏特供的顶级春茧包装纸才独有的纹路!

“我明白了!”顾承探手掌重重拍在桌上,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芷兰当年将情报网分成了‘明线’和‘暗线’!登记簿上那些我们熟知的据点,是明线,恐怕早已被敌人渗透、清洗。而真正的核心力量,是这条以农桑日常为掩护的暗线!他们不靠文字,不靠电码,靠的是融入血脉的感官记忆和习惯!”

“火在井中”,指的正是枯井里的发报机。

“人在灯下”,意味着“萤”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安全,但需要被唤醒。

顾承砚当机立断,下达了一道颠覆性的命令:“所有‘春茧计划’成员,立即停止使用一切书面暗语!改用新的通讯方式!”

他将目光投向苏若雪:“若雪,以三种不同蚕虫的鸣叫频率组合,编写一套新的密码本,伪装成养蚕技术手册,立刻下发。这本手册,就叫《蚕音谱》!”

这是釜底抽薪的一招。

用最日常、最不可能引起怀疑的声音,传递最核心的机密。

当夜,那口枯井再次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电码。

这一次,内容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单一的“信”,而是变成了两个字。

滴滴滴答滴……滴答……滴答……滴答滴……

专家迅速译出:“信……萤……”

“萤”也收到了新的指令,并作出了回应!

顾承砚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遥望着老宅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那口深邃的枯井。

他立于井口,对着无边的夜色,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你等的人,来了。”

夜更深了。

苏州河畔,一排低矮的蚕房在月光下投出沉默的剪影。

其中一间蚕房内,温暖的炉火将墙壁映得昏黄。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背,将耳朵贴在一只盛满了幼蚕和桑叶的竹匾上,神情专注地听着。

那沙沙的、细碎的、富有生命力的啃食声,是她听了一辈子的天籁。

忽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她缓缓直起身,走到屋角一张破旧的案桌前,颤抖着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徽章,青铜质地,在昏暗的灯火下闪着幽冷的光。

徽章的边缘已经磨损,背面甚至带着斑斑锈迹,但正中那个“青天白日”的图案,以及图案下方镌刻的两个隶书小字,依旧清晰可辨——“军统”。

老妇人将这枚锈蚀的军统徽章,轻轻地放在了案桌上,与旁边那本崭新的《蚕音谱》并列。

她的目光在徽章和手册之间游移,最后,落在了窗外那轮残月上,久久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