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易燃箱,暗渡舟
夜色如墨,黄浦江上的风带着刺骨的阴冷。
顾公馆的书房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烟灰缸里,雪茄的猩红火星在昏暗光线下明明灭灭,如同一个个危险的信号。
顾承砚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左手边,是商会里掌管所有物流渠道的钱主管,他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右手边,则是青鸟和他手下最得力的三名旧部,他们神情肃穆,腰杆挺得笔直,像是随时准备领命赴死的士兵。
“诸位,”顾承砚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南洋商运号’这艘船,已经不干净了。”
钱主管闻言,脸色煞白。
他知道这艘船的重要性,更知道顾承褪话里的分量。
“根据我们截获的情报,日方特高课至少三次利用这条航线,借我们商会的名义转运禁品。”顾承砚将一份文件推到桌子中央,“最新一次,他们要运走的,是一本关系到他们在整个江南地区潜伏网络命脉的密账。货单上写的名目,是‘蚕药’。”
青鸟的眼神一凛,透出杀气。
“直接在港口拦截呢?”一名旧部忍不住开口,“以海关的名义,查扣禁品,人赃并获!”
顾承砚缓缓摇头,指尖在桌面上轻叩:“晚了。对方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只要我们敢动船,他们立刻会以‘破坏通商自由’为由,通过外交途径向工部局施压。到时候,我们不仅拿不到东西,还会陷入巨大的外交纠纷,百口莫辩。”
“那……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密账运走?”钱主管的声音都在发颤。
这不仅是商会的损失,更是对整个上海抗日力量的沉重打击。
“不。”顾承砚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运筹帷幄的精光,“船,我们不动。但货,必须换掉。”
他看向青鸟,一字一顿地吐出他的计划:“我让人连夜赶制了一批特制空箱,尺寸、重量与原定的‘蚕药’货箱分毫不差。箱体外壳,涂覆了一种特制的遇热变色漆,常温下是普通的白色,一旦靠近火源,温度升高,就会迅速变成醒目的黑色。”
“不止如此,”他顿了顿,眼中寒意更盛,“每个箱子的内部,都填满了浸透了高浓度酒精的棉絮。这点酒精,不足以引发真正的大火,更不会爆炸。但只要有明火靠近,它会瞬间燃起,冒出大量刺鼻的白烟,足以制造一场以假乱真的‘火灾’。”
整个书房死寂无声,只有众人越发急促的呼吸声。
这是一个疯狂、大胆到极致的计划。
“风险太高了。”门口传来一个清脆而冷静的声音,苏若雪端着一盘热茶走了进来,她的眉头微蹙,“‘南洋商运号’上还有上百名无辜的平民乘客。一旦火情引发恐慌,造成踩踏,或者敌特狗急跳墙,后果不堪设想。”
她将茶盘放下,目光迎上顾承砚:“你的计划,需要一把双重保险。”
顾承砚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说下去。”
“第一重保险,叫‘沉没的真相’。”苏若雪取出一枚小巧的蜡封,“在每个假货箱的夹层里,嵌入这种特制蜡封。蜡的熔点极低,一旦货箱被他们发现不对劲,选择投入海中销毁,冰冷的海水会在四个小时内将蜡封完全溶解。蜡封内部是细密的铁粉和催化剂,遇水溶解后会迅速氧化放热,在水下制造出货箱‘自毁’的假象。”
“第二重保险,叫‘舆论的预言’。”她又拿出一份报纸样稿,“我已经联系了《申报》的朋友,明天一早,就会刊登一篇科普文章,标题是《新型防疫剂遇潮发热原理探讨》。文章会‘科学’地解释,有一种新研发的防疫药品,为了防止变质,采用了特殊的化学包装,一旦遇热或浸水,就会产生发热冒烟现象,属于正常物理反应。这样,无论船上起火,还是日后有人在海里捞到发热的箱子,我们都有了完美的解释。”
顾承砚的眼中流露出赞许的光芒。
苏若雪的补充,让这个原本充满变数的计划,变成了一个几乎天衣无缝的陷阱。
“好。”他看向青鸟,“执行任务。记住,你们的身份是海关检疫员,查验的是‘防疫物资’。”
凌晨四点,黄浦江码头被浓重的雾气笼罩。
青鸟带着三名旧部,穿着海关检疫员的制服,手持文件,登上了“南洋商运号”。
借着检查“防疫物资”是否合规的由头,他们顺利进入了货舱。
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晃动,既是照明,也是最好的掩护。
在光影的交错掩护下,一箱箱真正的“蚕药”被悄无声息地贴上“检验不合格”的标签,搬运出舱,送上岸边一辆伪装成冷藏运输车的卡车。
紧接着,那些外观一模一样的假货箱,被逐一核对批号,登记在册,再重新码放回原位。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安静而高效。
就在最后一箱即将装舱时,一个身材矮壮的水手突然从暗处冲了出来,试图阻拦:“你们干什么?这批货不能动!”
青鸟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瞬间锁定在那水手的手上。
他的动作太急,袖口翻卷,露出了一点不易察异的烟灰。
青鸟的瞳孔骤然一缩——那是“樱鹤”,一种只有日方军官才特供的香烟。
“妨碍海关执行公务!”青鸟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便将那水手死死按在地上。
一名手下立刻上前搜身,很快,从水手的内袋里搜出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便条,上面只有四个字:“货到即焚”。
铁证如山。
与此同时,顾承砚的第二步棋也已落下。
码头附近的苦力茶馆里,一个不起眼的茶客压低声音,对周围的工友们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说了吗?‘南洋商运号’上不对劲,好像藏了军统的炸药,说是准备等船一到公海,就引爆了吓退小日本的军舰!”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在码头工人群中传开,又借着各种渠道,不到一个上午,就精准地流入了日驻沪海军情报处的耳朵里。
顾承砚料定,比起损失一本密账,日方更害怕在公海上与中方发生直接的军事冲突。
他们绝不敢赌这艘船上是否真的有炸药,唯一的办法,就是派人登船,亲自确认那批“蚕药”的真伪。
而在商会的监控室里,苏若雪正紧盯着一份刚刚通过线人传来的名单。
这个线人,是她早已安插在船务调度台的一枚闲棋。
“上午九时整,一名德籍男子以‘轮机顾问’的身份登船,协助检修锅炉。”苏若雪的手指划过那个名字,嘴里轻声念着。
她将护照编号输入电报机,迅速与德意志领事馆的备案进行核对。
几分钟后,回电抵达。结果不出所料——查无此人。
苏若雪拿起电话,拨通了青鸟的秘密线路,声音冷静而果决:“目标已入笼,等他点火。”
午后两点,阳光正烈。
“南洋商运号”的货舱深处,突然毫无征兆地冒出滚滚浓烟,尖锐的火警警报声瞬间响彻了整艘轮船!
骚动和恐慌在乘客中蔓延。
原来,那名自称“轮机顾问”的德籍男子,借口检查线路,潜入了货舱。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芝宝打火机,在其中一个货箱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打着了火苗,小心翼翼地凑近箱体。
高温瞬间引燃了涂层下的酒精棉,箱子表面白色的漆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焦黑色,一股刺鼻的白烟“呼”地一下冒了出来,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熊熊烈火。
男子脸色剧变,意识到自己中计,正要逃离,码头巡捕却已在警报响起的第一时间冲上船来,将他和几个试图销毁证据的同伙当场擒获。
消息传回商会,顾承砚正站在窗前,俯瞰着繁华的外滩。
他拿起电话听完密报,只是淡淡地对着话筒说了一句:
“火不是用来烧敌人的,是用来照出影子的。”
然而,他嘴角的笑意尚未完全散去,一个更急促的电话打了进来。
“顾先生,出事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惊骇,“那个德国人,在押送往工部局的囚车上,咬舌自尽了!”
顾承砚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囚车紧急停靠在路边,一片混乱。
法医正在检查尸体,那名“顾问”的脸上还残留着痛苦和决绝。
一滩殷红的血渍,从他的嘴角溢出,溅落在他那身考究西装的衣襟和袖口上。
一名年轻的巡捕正想用手帕去擦拭,却被身边的老探长一把按住。
老探长死死地盯着那片被鲜血浸染的袖口内侧——在那里,因血迹的浸润而变得格外分明,赫然绣着半只正欲展翅高飞的白色鹭鸟。
那刺绣针脚细密,姿态栩栩如生,却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