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井底书,旧魂归
井口沉重的木板被一寸寸撬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顾承砚亲手握着撬棍,手背青筋贲起,动作沉稳而决绝。
一股尘封多年的霉腐之气混杂着湿冷的土腥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井底幽深,并非想象中的污泥堆积,而是整齐地码放着三只大小相近的陶罐,静静地躺在黑暗中,仿佛沉睡了数个世纪的秘密。
青鸟将陶罐一一取出,小心翼翼地擦去表面的泥污。
顾承砚亲自打开了第一只陶罐的油布封口。
里面是一叠用油纸紧紧包裹的泛黄照片。
展开第一张,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照片的背景,正是他们脚下这座顾家老宅的庭院,只是当年的花木更加繁盛。
照片上,一个身穿素雅旗袍、笑靥如花的女子站在正中,正是林芷兰。
她的身边,簇拥着十余名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女,他们身后悬挂着一条醒目的横幅,墨迹力透纸背——“江南实业自救会”。
青鸟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惊骇:“这……这不是七年前军统在江南地区秘密扶持的民族资本联合体吗?对外宣称是商会,实则是我们的外围情报网和资金来源!”
顾承砚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林芷兰的脸上,而是逐一扫过那些陌生的面孔,最终,他的视线如鹰隼般锁定在照片角落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嘴角微微下撇的中年男人身上。
不等他开口,青鸟已经失声叫道:“是他!棉纱交易所现任的监察主任,周文翰!我记得清楚,当年少爷您提议商会联合抵制日货,就是他,带头投了反对票,说我们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第二只陶罐打开,里面是一卷保护得极其完好的微型胶卷。
冲洗房内,刺鼻的药水味弥漫。
当那张模糊的影像在灯光下逐渐清晰时,青鸟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份手绘的日军在吴淞炮台的军事布防草图,火力点、兵员配置、防御工事……精细到令人发指。
而图纸右下角的日期,赫然写着——1931年。
“1931年……”顾承砚的声音冷得像冰,“这比九一八事变后,军统内部那桩所谓的情报泄露案,足足早了七个多月!芷兰……她在那时就已经洞悉了日军的狼子野心。”
这意味着,当年那场导致无数同志牺牲、组织元气大伤的“泄密案”,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清洗!
林芷兰早已察觉,却无法声张,只能用这种方式,将最原始、最干净的证据保留下来。
苏若雪一直沉默着,直到第三只陶罐被递到她面前。
她的指尖冰凉,轻轻捧起陶罐,入手温润。
在抚摸罐底时,她忽然感到一丝细微的刻痕。
借着灯光,一行娟秀的小字映入眼帘:“若雪吾妹,见此如见我。”
是姐姐的笔迹!
一瞬间,强忍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颤抖着打开封口,里面没有惊天动地的情报,只有一本被翻阅得起了毛边的手抄本《女诫》,以及几封牛皮纸信封,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未曾写下地址。
她抽出一封,展开信纸。
熟悉的墨香扑鼻而来,字迹却不似平日的从容,带着几分仓促与决绝。
“……我入虎穴,非为功名,只为替你,替千千万万个像你我一样的姐妹,守住这世间的光。前路凶险,生死难料。若我不在,勿要悲戚。顾家少东顾承砚,有勇有谋,心怀家国,是可信之人。我已将‘火种’交托于他,如托性命。望你此后,平安顺遂,忘却仇恨,如寻常女子般,嫁人生子,静好一生……”
信纸从指间滑落,苏若雪猛地背过身去,双肩剧烈地颤抖。
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终于明白,姐姐留给她的不是任务,不是仇恨,而是一份最沉重、最温柔的守护。
大厅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青鸟将那张合影照片拍在桌上,指着周文翰的脸,双目赤红,牙关紧咬:“叛徒!这个老狐狸,潜伏得太深了!当年他反对您,就是为了阻止我们商会的力量拧成一股绳!他现在身居高位,对我们的组织架构了如指掌,他若叛变,整个‘春茧计划’都会万劫不复!少爷,必须立刻清除他!”
“不。”
顾承砚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缓缓抬起手,制止了青鸟的冲动。
他的目光深邃如海,掠过那张照片,最终落回井口的黑暗中。
“芷兰既然知道他有问题,却没有动他,甚至把他和这份最重要的情报放在一起,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顾承砚的语速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敲在众人心上,“她预见到了组织会被渗透,所以布下了两手准备。杭州的商行是‘饵局’,里面放着足以以假乱真的假情报,是用来钓鱼的。而这口枯井,才是‘真藏’。”
他看向青鸟,眼神锐利如刀:“一个已经暴露在我们眼皮底下的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藏在暗处,我们一无所知的毒蛇。周文翰这颗钉子,既然还在,就让他继续钉在那里。他若活着,自以为潜伏完美,便是我们最好的盾牌,替我们挡住来自东京的视线。”
顾承砚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既然他们想看戏,我们就演给他们看。青鸟,去,把杭州那批‘假’胶卷复制一份,想办法‘不经意’地泄露给我们在城里的日本线人。内容嘛……就说我们发现了一处新的地下军火库,坐标就定在城西那片废弃的仓库区。”
青鸟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让他们去炸个空仓库?制造我们内部混乱、情报失准的假象?”
“正是。”
“那我呢?”苏若雪擦干眼泪,走了过来。
她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淬炼出一种钢铁般的坚毅,“姐姐的‘江南实业自救会’,不能就这么散了。我提议,以整理先辈遗物、重振江南蚕桑业为名,重启自救会的名义,邀请当年所有会员的后人,来顾家老宅,召开一场纪念茶会。”
她从顾承砚手中拿过纸笔,亲自拟写请帖,一笔一划,力道沉稳:“缅怀故人,共议蚕桑新法。”
顾承砚看着她,眼中流露出赞许与心疼。
他明白她的意思。
这场茶会,既是祭奠,也是甄别。
是对忠诚的召唤,也是对叛徒的审判。
谁推托不来,谁百般打听细节,谁的反应过度,谁就是心里有鬼!
“好,就这么办。”顾承砚一锤定音,“茶会,定在三日后。”
三日后的清晨,天光未亮,晨雾如纱,从老宅的井口袅袅升起,缠绕着庭院中的草木。
顾承砚独自立于老宅的天台上,迎着微凉的晨风,将那本林芷兰手抄的《女诫》轻轻放回陶罐,重新封好,沉入井底。
“你托付的光,我替你护着。”他低声呢喃,像是一个跨越生死的誓言。
他转身下楼,晨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青鸟早已等候在楼下。
“从今夜起,”顾承砚的眼神冷冽如霜,“所有‘春茧计划’的信使,全部配发真武器。”
与此同时,一封印着烫金“顾府”字样的茶会请帖,被恭敬地送到了棉纱交易所监察主任周文翰的府上。
书房内,周文翰慢条斯理地拆开信封,当他的目光落在“江南实业自救会”那几个字上时,动作微微一顿。
他那张总是挂着保守而刻板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冷笑。
他将请帖随手丢在桌上,转身走到墙边,打开一个暗格保险柜。
他没有取出手枪或是金条,而是一部沉重的老式英文打字机。
他将一张空白信纸卷入打字机,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键帽上抚过,随即,清脆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敲下了第一行触目惊心的字:
“白鹭未死,但顾承砚,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