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暗巷追光,名单惊心

枪声在弄堂另一头渐弱,像被雨打湿的爆竹。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木箱边缘,骨节泛白——方才和宪兵队短兵相接时划开的伤口又渗出血珠,顺着腕骨滴在泛黄的纸页上,在"林芷兰"三个字旁晕开个暗红的点。

"周敬之、林芷兰、李仲衡、陈子安......"苏若雪的声音比月光还轻,她垂着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每念一个名字,就用指甲在名单边缘掐出个小印子,"这些人我在账房见过,去年顾氏和恒丰纱厂谈合作时,周先生还来要过丝绸样品。"

林芷音突然抓住名单一角,指腹重重压在"林芷兰"上。

她的手在抖,像深秋的梧桐叶,眼泪砸在纸上,把姐姐的名字泡得发皱:"姐走的前晚,我给她送过姜茶。

她趴在案头写东西,见我进来就把纸往抽屉里塞,说'阿音,等天亮了,上海会有很多双不肯弯的脊梁'。"她吸了吸鼻子,喉间滚出破碎的笑,"原来她写的是这个。"

顾承砚快速翻到名单背面,密语式的记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辰年五月,沪西工厂爆炸案,系内部泄密所致。"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三个月前整理商会档案时,他见过那场事故的简报:七家民族纱厂在深夜连环爆炸,死了十八个工人,当时报上说是电线走火,但老工人们私下说,爆炸前三天,有穿西装的人在厂子里转了三圈。

"沪西爆炸案。"他低声重复,手指划过"泄密"二字,"当年我父亲去日本考察织机技术,回来后总说'有些火不是天灾'。"他抬眼时,瞳孔里映着苏若雪紧张的脸,"若雪,你记不记得,爆炸案后一周,日商三井洋行就低价收了其中四家厂的地皮?"

苏若雪的指尖猛地一颤,名单边缘的小印子被她掐得更深:"我查过那四家厂的账——三井给的钱连设备折旧都不够。

当时还以为是厂主急着套现,现在看......"她没说完,楼下突然传来铁靴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混着松本大佐操着蹩脚中文的吆喝:"阁楼!

重点查阁楼!"

林芷音猛地站起,木椅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她抓起桌上的煤油灯,灯芯被气流冲得忽明忽暗,照见她泛红的眼尾:"顾先生,我姐的日记里夹着张染坊平面图,她说染缸第三块青石板下......"

"藏着电台密码。"顾承砚接口,声音像淬了冰。

他方才翻木箱时摸到了那张压在箱底的纸,顾明远的字迹力透纸背,"我父亲的字。"他扯下领口的银链,那枚刻着"顾"字的家徽被他捏得发烫,"当年他把秘方交给光复社,不是为了护几匹绸缎,是要护这些人——"他拍了拍名单,"护这些能把火种传下去的人。"

苏若雪突然攥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血痂渗进来:"十七步。"这是他们上个月被巡捕房围堵时的暗号——从阁楼天窗跳到隔壁晒台,需要跑十七步。

顾承砚低头看她,月光从气窗漏进来,在她发间镀了层银。

他想起三天前暴雨夜,她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腕,在漏雨的仓库里核对被日商掉包的丝绸账本。

那时她说:"顾先生,我信你说的'实业救国',但我更信你。"

"这次跑十八步。"他笑着抽出手,把名单塞进她怀里,"老周头的船笛已经响了,你带着阿音从后巷穿到码头,我引开他们。"

林芷音突然扯住他的衣角:"我跟你一起!"

"不行。"顾承砚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你姐没说完的话,需要有人替她传给下一辈。"他推了推林芷音的背,"去码头,找老周头要'最好的苏绣线',他懂。"

楼下传来撞门声,门板发出垂死的呻吟。

苏若雪把名单贴在胸口,转身时发簪滑落,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颈侧。

她最后看了顾承砚一眼,目光扫过他手背上凝结的血痂,扫过他腰间晃动的匕首,突然踮脚在他耳边说:"要是我跑赢了,今晚去同福楼吃蟹粉小笼。"

顾承砚一怔,随即笑出声。

他抄起桌上的煤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个火花,映得他眼尾泛红:"我要双份蟹粉。"

苏若雪的身影消失在天窗时,楼下的门"轰"地被撞开了。

顾承砚把煤油灯搁在窗台上,火光照亮木箱里那张顾明远的密信,"染缸第三块青石板下"几个字被照得发亮。

他摸出怀里的火柴,划亮一根——不是要烧名单,是要让火光成为苏若雪的路标。

松本大佐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军靴上沾着巷口的血。

顾承砚握紧匕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更听见远处苏州河上,老周头的船笛又响了一声。

这次他数得清楚——十八步,正好够苏若雪跑到码头。

"顾桑。"松本大佐抽出军刀,刀鞘磕在楼梯上发出脆响,"你让我们好找。"

顾承砚往后退了一步,后背贴上气窗。

小主,

他望着苏若雪消失的方向,那里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木箱里的名单边角被穿堂风掀起,露出最后一页林芷兰的瘦金体:"真正的曙光,在每双不愿屈服的手里。"

"松本大佐。"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猜,我刚才为什么要把煤油灯放在窗台上?"

松本大佐的瞳孔骤缩——他听见了,弄堂另一头传来急促的哨声,是巡捕房的支援到了。

而在顾承砚看不见的码头,苏若雪刚把名单塞进老周头的船板夹层。

江风掀起她的衣角,她突然顿住,望着远处商会方向的火光,低声道:"周敬之现在还在我们控制之下......"

老周头的手在船桨上顿了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东边的天空已经大亮,有鸽群从商会楼顶飞过,翅膀上沾着未干的血。

江风卷着鱼腥味扑进苏若雪的衣领,她望着老周头船尾渐远的火光,指尖突然掐进掌心——方才那句"周敬之现在还在我们控制之下"像根细针,扎得后颈发凉。

三天前在恒丰纱厂仓库,周敬之咳着血把半块染血的怀表塞给她时,喉间还响着气泡音:"苏小姐...他们要的不是账本,是...是知道那些厂爆炸真相的人。"

"若雪?"林芷音的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她攥着名单的手被苏若雪的指节硌得生疼,"怎么了?"

苏若雪猛地转身,发间碎发扫过林芷音的鼻尖:"周敬之还在法租界的药铺养伤!"她扯着林芷音往巷口跑,木屐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雨似的响,"松本的人追来阁楼,说明他们已经查到名单线索,周先生是名单上第一个名字,他们肯定会去灭口!"

顾承砚的身影突然从巷角阴影里闪出来,他臂弯还沾着方才搏斗时的血渍,却精准扣住苏若雪的手腕:"冷静。"他的掌心烫得惊人,像块刚出炉的烙铁,"我让阿福带着两个伙计守在药铺后巷,半小时前刚传信说周先生还在喝药。"

苏若雪的睫毛剧烈颤动,这才发现他另一只手正攥着半块染血的怀表——和周敬之塞给她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顾承砚把怀表塞进她手心,金属凉意顺着指缝钻进来:"松本要的是名单,周敬之是活证据,他们会先抓活口。"他侧耳听了听远处渐弱的警笛声,"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你们送到安全屋。"

林芷音突然拽住他的衣角,被雨水泡软的棉布在指尖皱成一团:"顾先生,我姐姐...她走之前说过,要把名单交给一个能信得过的人。"她仰头时,泪痣在月光下泛着淡红,"她说那个人会让上海的脊梁,永远不会弯。"

顾承砚的呼吸顿住。

他想起阁楼里林芷兰的瘦金体——"真正的曙光,在每双不愿屈服的手里",想起原主记忆里那个总往绸庄送绣样的林家小姐,总把被虫蛀的丝料翻来覆去看,说"断丝也能织出锦"。

此刻林芷音眼底的光,和当年林芷兰站在染缸前说"我要染出中国人自己的月白"时,一模一样。

"我信。"他蹲下来与她平视,沾血的指腹轻轻抹掉她脸上的泪痕,"你姐姐信的人,我一定不辜负。"

安全屋的阁楼飘着霉味,顾承砚把名单摊在积灰的木桌上时,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苏若雪从怀里摸出块蓝布,仔细垫在纸页下——那是顾氏绸庄的样品布,染着他们新调的"松烟青"。

林芷音缩在墙角的藤椅里,把自己裹成只虾米,却始终盯着名单上"林芷兰"三个字,像在看团永远不会灭的火。

"需要复印三份。"顾承砚的食指划过"沪西爆炸案"的记录,烛火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金斑,"一份进商会金库,钥匙由陈会长保管——他书房暗格里的锁,松本的人打不开。"

苏若雪已经摸出钢笔和蜡纸,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墨点:"第二份我收着。"她把钢笔转了转,"上次在汇丰银行开的保管箱,密码是顾氏绸庄的创立年份,1903。"

"第三份..."顾承砚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他抓起桌上的铜镇纸,镇纸底部刻着的"顾"字被磨得发亮——那是父亲当年去日本前塞给他的,"我要亲自送去给李仲衡。"

"李仲衡?"苏若雪的钢笔"当"地掉在桌上,"那位十年前就说'商海太脏',把银行兑给洋人的老银行家?"

林芷音突然直起身子,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我姐的日记里提过他!

她说李老先生当年帮荣氏兄弟筹过纱厂资金,后来...后来是因为儿子被日商绑架,才退的。"她的喉结动了动,"日记里夹着张老照片,李老先生抱着个穿学生装的少年,背后是'沪江大学'的牌子。"

顾承砚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剪报,边角已经发脆:"这是1925年的《申报》,头版写着'沪江学子李仲平血溅五卅'。"他把剪报摊开,照片里那个倒在血泊里的青年,和林芷音说的老照片上的少年有七分相似,"李老先生退隐前,把所有账本都烧了,只留着儿子的日记本。"他的指节重重叩在名单上,"周敬之的名字旁有个星号,我查过,1925年他是沪江大学的学生会干事。"

小主,

苏若雪突然握住他的手背,她的手还带着蜡纸的凉意:"你是说,李仲衡表面退隐,其实...?"

"他在等。"顾承砚的拇指摩挲着剪报边缘,"等一个能把他儿子没走完的路,继续走下去的人。"他抬头时,窗外的月光正好漫过名单,"明早,我去法租界福康里17号。"

林芷音突然站起来,她从颈间摘下条银链,链上挂着枚锈迹斑斑的铜钥匙:"我姐说,要是找到对的人,就把这个给他。"钥匙落在名单上,发出清越的响,"这是虹口旧染坊的门钥匙,第三块青石板下...除了电台密码,还有姐姐抄的《资本论》。"

顾承砚捏起钥匙,锈渣落在"林芷兰"三个字上。

他想起阁楼里父亲的密信,想起林芷兰说的"不肯弯的脊梁",想起苏若雪在暴雨夜说的"我更信你"。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敲得人心底发颤。

"睡吧。"他把名单小心卷起来,用蓝布重新包好,"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苏若雪望着他的背影,见他站在窗边长久不动,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扎进地里的旗杆。

林芷音已经蜷在藤椅上睡着了,睫毛上还沾着泪。

后巷传来野猫的叫声,顾承砚突然转身,目光扫过她们,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那是他每次要做件大事前,特有的、势在必得的笑。

次日清晨,顾承砚把蓝布包揣进怀里时,苏若雪往他兜里塞了个油纸包。

他掀开看,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蟹粉小笼,油渍在纸上晕开朵小花。

"昨晚说要双份。"苏若雪帮他理了理领口,"吃完再去。"

顾承砚咬了口小笼,鲜甜的汤汁在舌尖炸开。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把油纸包仔细折好收进兜里。

当他推开安全屋的门时,晨雾里飘来法租界的梧桐香,远处传来门房的吆喝:"福康里17号,顾先生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