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疑云未散,双面布局

后堂的自鸣钟刚敲过七下,顾承砚的指节已在檀木桌上叩出半圈浅痕。

窗纸透进的晨光里,阿四的粗布短打还沾着码头的草屑,账房刘先生的青缎马褂皱成了腌菜,连最守时的苏若雪都晚了半柱香——她鬓边的珍珠簪歪着,发尾沾着墨渍,显然是从账房抄资料时跑过来的。

"顾少。"阿四抹了把汗,嗓门先撞进人耳朵,"您说要召核心成员,咱绸庄就剩老伙计了,难不成...要把商会那票人也拉进来?"

顾承砚没接话,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申报》。

头版标题被红笔圈着:《沪上纺织业困局:日商压价,华商何去?

》。

他想起夜枭说的"霍夫曼的新眼线",喉结动了动:"今天的会,只说'曙光行动'。"

刘先生扶了扶老花镜,指尖在算盘上拨出脆响:"可上回您说要联合建厂,现在突然要分两组...莫不是走漏风声了?"

苏若雪在顾承砚右侧落座,珍珠簪在指腹转了半圈,带起一缕墨香:"霍夫曼的人盯着呢。"她声音轻,却像针戳破窗纸,"明面上的动作越热闹,暗里的棋才下得稳。"

顾承砚抬眼,正撞进她眼底的星子——那是昨夜在仓库时,她替他理后颈碎发的温度。

他伸手将《申报》翻过去,露出底下伪造的"联合建厂"草案:"第一组由商会对外公布计划框架,苏小姐负责整理资料。"他指尖点过草案上"资金链节点"四个字,"但要加些虚的——比如十六铺的中转仓写成十六铺,实际改成外白渡桥;法币汇兑的钱庄写'同泰',实则走'福源'。"

阿四的眼睛突然亮了:"您是要引那帮孙子去撞墙?"

"他们拿到假情报,自然会扑空。"顾承砚扯松领口,露出怀表链——夹层里还塞着夜枭的照片,"第二组由我带,秘密联络棉纺厂、船运行。"他抽出一沓名单拍在桌上,最上面是"荣兴棉纺泰昌船运"的烫金招牌,"每家厂留个暗哨,以后商会轮换当值的伙计,就由这些暗哨递消息。"

刘先生的算盘珠子突然卡住了:"暗哨?可咱们哪来的人——"

"用裁掉的学徒。"苏若雪接过话,珍珠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上个月因日商压价裁的那批,都记着顾家的好。"她翻开随身的账本,指节敲了敲"遣散费"那栏,"我前日去探过,王二牛在闸北摆面摊,张阿妹在霞飞路做绣娘,都愿为顾家跑腿。"

顾承砚看着她垂落的睫毛在账本上投下的阴影,突然想起昨夜她摸他后颈的温度。

他伸手按住她的手背,掌心能感觉到她腕骨的细硬:"辛苦你了。"

苏若雪的耳尖腾地红了,却没抽回手,反而将账本往他跟前推了推:"资料我午前就能备好。"她的指尖扫过"虚假供应链路线"几个字,"就是...得麻烦阿四去趟印刷所,盯着排字师傅别出错。"

"得嘞!"阿四拍着胸脯站起来,粗布衣服蹭得椅背沙沙响,"我这就去!"他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挠着后脑勺压低声音,"顾少,那夜枭...真能信?"

顾承砚的拇指摩挲着怀表夹层,照片上的朱砂痣硌得他生疼:"信一半。"他望着阿四跑远的背影,又转向刘先生,"您老留在绸庄,盯着账房。

要是有生面孔来问'联合建厂'的事..."他顿了顿,"就说苏小姐正在整理,明日下午三点能看。"

刘先生的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狡黠的笑:"明白,得把他们的胃口吊足了。"

日头爬到中天时,顾承砚带着两个伙计出了绸庄。

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竹布长衫,戴顶旧草帽,倒像个收蚕茧的贩子。

泰昌船运的码头在苏州河拐弯处,风里飘着河水的腥气,他站在装卸货的人群里,看伙计把"商会当值表"递给船运的陈老板——表上"七月十五"那栏的名字,早被换成了暗哨张阿妹的表哥。

"顾先生。"陈老板搓着沾了机油的手,声音压得像蚊子,"您要的舱位,我留了最靠里的三号仓。"他指了指河面上漂着的运煤船,"今晚子时,船帮底下有夹层。"

顾承砚点头,目光扫过陈老板身后的装卸工——其中一个正弯腰搬货,后颈有块暗红的胎记——那是王二牛。

他摸出块银元塞过去,指尖在陈老板掌心画了个圈:"辛苦。"

等回到绸庄时,晚霞已经染透了弄堂。

苏若雪坐在前堂的八仙桌旁,面前堆着一摞誊抄好的资料,发梢还沾着墨点。

她抬头时,珍珠簪在暮色里闪了闪:"都备好了。"她翻开最上面的那份,"资金链节点写的是十六铺,实际我在福源钱庄开了个户头,密码是'顾家绸庄光绪三十年的账'。"

顾承砚接过资料,指尖触到她誊抄时洇开的墨迹——那是故意没晾干的,为的是让拿到资料的人相信这是"紧急赶工"的成果。

他望着她眼底的血丝,喉头发紧:"去歇着吧。"

"你呢?"苏若雪站起来,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今晚不是要去许老板的茶会?"

顾承砚摸出怀表看了眼,指针正指向七点。

他将资料锁进保险柜,转身时衣摆扫过她的手背:"去探探虚实。"他顿了顿,又补了句,"若雪,要是我回来晚了..."

"我等你。"她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他心口的羽毛。

茶会设在霞飞路的紫藤阁,雕花窗棂外飘着夜来香的甜香。

顾承砚刚进门,就看见夜枭靠在二楼栏杆上,墨绿长衫在风里荡开,像片即将沉没的船帆。

他端起茶盏抿了口,故意提高声音:"许老板,听说'联合建厂'的草案,明天就能在商会过目了?"

夜枭的目光扫过来,左脸的刀疤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顾承砚望着他的眼睛,突然笑了——那抹笑里藏着根刺,专等今晚过后,扎进某些人的软肋里。

紫藤阁的雕花窗棂漏进晚风,顾承砚指尖的茶盏还剩半盏冷掉的碧螺春。

他望着夜枭墨绿长衫扫过楼梯扶手的动作,喉间滚出句漫不经心的话:"说起来,林芷兰当年在圣约翰教书时,曾设计过套加密通讯系统。"

夜枭正端起茶托的手顿了顿,茶盏与瓷托相碰发出极轻的脆响。

二楼烛火在他左脸刀疤上晃了晃,原本半垂的眼尾突然绷紧——那是极短的瞬间,短到茶雾还未散尽,他已笑着将话题扯到了苏州河新到的南洋蔗糖上。

顾承砚垂眸抿茶,舌尖漫开的苦涩混着心底的暗涌。

他早算到夜枭会避重就轻,可刚才那抹绷紧的眼尾,像根细针扎进他神经——林芷兰的名字,果然刺到了这只"夜枭"的痛处。

同一时刻,商会档案室的煤油灯在积灰里摇晃。

苏若雪的月白旗袍下摆沾着霉斑,她蹲在第三排木柜前,指尖拂过一本封皮脱落的旧账册。

当"林氏纺织"四个字出现在十年前的合作协议末尾时,她的呼吸突然一滞——那签名的笔锋,与母亲遗留的药方上的批注如出一辙。

"苏小姐?"门外传来巡夜保安的咳嗽声。

苏若雪迅速将账册按回原处,指甲在木柜内侧抠出半道浅痕。

月光透过气窗漏进来,照见协议里"德资克虏伯"的钢印,还有"夜枭"两个字被墨线重重划去的痕迹。

她想起顾承砚说过夜枭早年在德国留过学,喉间泛起酸意——母亲真的与这个刀疤男人有过交集?

顾承砚回到绸庄时,后巷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亮。

阿四裹着件旧夹袄蹲在门墩上打盹,见他回来忙递上封牛皮纸信:"刚有个戴鸭舌帽的小子塞给我的,说'给顾少的宵夜'。"

信封没贴邮票,封口处压着道月牙形齿痕——是江湖上"不留笔迹"的老法子。

顾承砚撕开封口,半张旧地图滑落出来,红笔圈着法租界、公共租界的七八个红点,旁注"地下金库"四字。

最底下一行小字刺得他瞳孔微缩:"真正的'曙光'不在账本里,在钱库里。"

他捏着地图的手紧了紧,怀表里夜枭的照片突然硌到掌心。

这封信来得太巧,像根线头,不知要牵出哪团乱麻。

"顾少?"阿四揉着眼睛凑过来,"是...要紧东西?"

"去把刘先生喊起来。"顾承砚将地图塞进袖管,"让他查十年前德资在沪的金库记录。"

阿四应了声跑开,后巷的脚步声渐远。

顾承砚望着二楼苏若雪的窗户——灯还亮着,影子在窗纸上晃了晃,像朵被风吹动的玉兰花。

他刚要抬脚上楼,衣摆突然被风掀起,袖管里的地图窸窣作响,像某种未卜的预兆。

同一时间,霞飞路的梧桐叶在风里沙沙响。

苏若雪抱着一摞抄录的档案往绸庄走,皮底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突然多了一重。

她垂眸盯着地上的影子,路灯将身后那人的轮廓拉得老长——是个穿黑布短打的男人,走路时左肩微沉,像受过枪伤。

她心跳骤快,脚步却稳得像平时查账。

路过沙逊洋行的铜制邮筒时,她借着系鞋带的动作,将最里层的档案纸团塞进邮筒缝隙。

金属碰撞声很轻,混着梧桐叶的沙沙响,倒像风卷着枯叶撞在筒身上。

等她再抬头,身后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顾承砚在二楼案前铺开地图时,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

红笔圈着的"汇中饭店地下三层"被他的指节压出折痕,突然想起苏若雪下午说的"福源钱庄密码"。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指针指向丑时三刻——该去接她了。

楼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抬头正撞进苏若雪泛着潮气的眼睛。

她鬓边的珍珠簪歪着,发尾沾着梧桐絮,却笑得像往常那样温软:"我回来晚了。"

顾承砚望着她藏在身后的手——指腹沾着邮筒的铜绿。

他没拆穿,只将地图往她跟前推了推:"看看这个。"

苏若雪的目光扫过"地下金库"四个字,又落在他袖管里露出的半张协议复印件上。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带起股淡淡的铜锈味——那是邮筒的味道,也是即将翻涌的暗潮的味道。

窗外,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混着不知何处传来的犬吠。

顾承砚将地图折成小块塞进檀木匣,锁扣"咔嗒"一声,像给某段往事封了印,又像给某场局,上了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