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虚实之间,诱敌深入
晨光漫过百叶窗时,顾承砚的指节还抵着地图上"商会总部"四个字。
苏若雪替他裹好的丝帕已渗出淡淡血渍,像朵开败的红茉莉。
"得让他们以为我们慌了。"他突然开口,声音里裹着砂纸般的粗糙。
昨夜监听里那句"断血"像根钢钉钉在他太阳穴上——地下金库是商会命脉,可直接暴露防御反而会让敌人缩成乌龟。
苏若雪的手指在速记本上轻轻叩了两下,记起方才留声机里那句"地下金库的钥匙在顾承砚办公室暗格里"。
她抬眼时正撞进他深潭似的眼睛,忽然明白他要的不是守,是诱。
"老周。"顾承砚抓起桌上铜铃摇了摇。
门帘掀起的瞬间,穿粗布短打的老周佝偻着背进来,袖口还沾着浆洗绸料的碱水。"去公告栏贴告示。"顾承砚抽出钢笔在便签上唰唰写,"就说'因资金周转需要,即日起将大批量提取现银'。"
老周接过便签时手一抖:"少东家,这...不是告诉外头咱们钱紧?"
"就是要他们这么想。"顾承砚把钢笔帽按得咔嗒响,"你看码头上的鱼,越是扑腾得欢,钓竿才下得快。"
老周突然咧嘴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懂了!
咱给那鱼撒把香饵!"他攥着便签往外跑,粗布裤子擦过门框,带得墙上的算盘珠子哗啦啦响。
苏若雪转身从保险柜里取出一沓账本,羊皮封皮被她摸得发亮。"金库的出入流程得改。"她抽出钢笔在纸上画叉,"原本每三小时换岗的守卫,改成两小时——"笔尖顿了顿,"但后半夜两点到四点,巡逻队绕远路。"
顾承砚凑过去看,见她在"西墙通风口"三个字下画了道波浪线:"这里的铁栅栏换新的,可螺丝只拧半圈。"
"够不够松?"她抬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
"再加把火。"顾承砚指节敲了敲她刚改过的守卫名单,"让春桃她们去茶水间闲聊。"春桃是账房最会嚼舌根的小丫头,"就说'苏姐把金库密码从六位改成八位了'——"他顿了顿,"但别让她们知道这是假话。"
苏若雪低头笑,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小墨点:"您这是要让假话传进真耳朵里。"
窗外传来老周敲告示的声响,钉锤一下下砸在顾承砚心上。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上午九点十七分,正是各商号掌柜上茶馆的时辰。
不出半个时辰,"顾氏要提现银"的消息就得顺着茶盏碰响的声音,爬进日商的耳朵里。
"林怀远该到了。"苏若雪忽然说。
她望着窗外梧桐树影,想起昨日顾承砚在电话里压低的声音:"《申报》头版,需要一篇带刺的文章。"
门被敲响时,穿藏青长衫的林怀远抱着一摞报纸进来,镜片上蒙着层细汗。"顾先生要的稿子。"他把牛皮纸信封推过来,标题墨迹未干:《谁在操控上海金融命脉?
》。
顾承砚快速扫过内容,在"某些域外资本借贸易之名行鲸吞之实"那句下画了道线。"再加一句。"他提笔添上,"当民族商脉遇阻时,租界的巡捕房,可还看得见青天白日?"
林怀远的喉结动了动。
他当然明白这把火要烧向谁——公共租界的工部局最近总在日商货轮通关时"卡壳",可没人敢明说。"下午三点见报。"他收起信封,临出门时又回头,"顾先生,这把火...怕是要烧到您身上。"
"烧吧。"顾承砚望着他背影,声音轻得像叹息,"烧得越旺,牛鬼蛇神才敢往亮处钻。"
午后的阳光把商会大门晒得发烫。
苏若雪站在二楼廊下,看着老周贴的告示前围了一圈人:绸缎庄的王掌柜摸着胡子摇头,米行的陈老板踮脚抄告示内容,连穿西装的日商代表松本一郎都站在人群后头,礼帽檐压得低低的。
"苏姐!"春桃端着茶盘从楼梯口跑上来,茶盏叮当响,"张妈说茶水间里,刘会计正跟人说金库换密码呢!"
苏若雪摸了摸领口的铜钱,那是她娘留下的老物件,被体温焐得温热。
她望着楼下攒动的人头,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汽车鸣笛声——是工部局的黑色轿车,正碾着碎石子往商会门口开。
顾承砚从办公室出来时,正看见巡捕房的陈探长从车里钻出来,制服肩章在太阳下闪着冷光。"顾先生。"陈探长摘下大檐帽,"上头说最近市面不太平,让我们多盯着点。"
顾承砚笑着请他进会客室,眼角余光瞥见松本一郎的礼帽闪过街角。
他知道,从《申报》见报的那一刻起,从告示贴出的那一刻起,从春桃在茶水间说漏嘴的那一刻起——那张网,已经在看不见的地方收紧了。
暮色漫进监听室时,留声机的唱针突然发出刺啦一声。
苏若雪正整理今日的速记,听见那声响时手一抖,墨迹在纸上晕开团乌云。
"...次夜子时,按原计划执行。"
模糊的男声从留声机里渗出来,像根细针戳破了满室黄昏。
顾承砚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他望着苏若雪,看见她眼底映着留声机的红光,像两粒将熄未熄的火。
窗外的法租界已经亮起了灯,黄包车铃铛声叮叮当当。
苏若雪摸出怀表,指针指向七点整。
她把速记本合上时,听见顾承砚轻声说:"准备吧。"
准备什么?
她没问。
但她知道,当次夜子时的钟声响起时,这场从监听室开始的局,就要收网了。
监听室的留声机咔嗒一声停下时,顾承砚正用银镊子夹起最后半块冷掉的桂花糕。
苏若雪的速记本在他膝头摊开,"次夜子时"四个字被红笔圈了三遍,墨迹晕成小团血渍。
"老周。"他放下镊子,金属与瓷盘相碰的脆响惊得苏若雪抬眼。
窗外的法租界巡捕房刚敲过八点,晚风裹着夜来香的甜腻钻进窗缝,混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老周佝偻着背从阴影里钻出来,袖口还沾着白天贴告示时蹭的浆糊。"少东家。"
"把金库第三排保险箱的钥匙给我。"顾承砚指节叩了叩速记本,"让张铁匠连夜打二十根仿金条,分量、刻纹都要跟真货分毫不差。"他顿了顿,"用铅芯裹铜皮,外头刷金漆——要重得像真金压手。"
老周的喉结动了动,缺牙的嘴张了张:"这...要是被识破——"
"他们要的是快。"顾承砚摸出怀表,表盖内侧是母亲的照片,"真金要运去法租界银行,后半夜三点船到吴淞口。"他抬头时,目光穿过苏若雪落在墙上的算盘上,"等他们发现是假货,真金早进了保险库。"
苏若雪忽然起身,月白绸衫扫过木椅发出窸窣声。
她从抽屉里取出个巴掌大的铁盒,金属表面还带着车床刚打磨的毛刺:"我让人从无线电行买了录音装置。"她掀开盒盖,露出缠满铜丝的小喇叭,"装在金库通风口,能录下三小时对话。"
顾承砚挑眉:"要这个做什么?"
"松本商社的资金链。"苏若雪指尖抚过喇叭边缘,"上次查账时发现,他们往东京汇的银元总比账面多三成。"她抬眼时,瞳孔里映着台灯的暖光,"录下他们今晚的交易暗号,就能顺着电报线摸到背后的财阀。"
顾承砚忽然笑了,指节抵着下巴:"苏小姐这是要给敌人留个尾巴。"
"总要揪着尾巴才能拔根。"她把铁盒塞进他手里,"我去金库装设备。"转身时,发间的珍珠簪子闪了闪,像颗未落的星子。
金库的潮气裹着霉味扑来。
苏若雪举着煤油灯,光束扫过整面铁墙。
通风口在西墙第三块砖的位置,白天刚换的铁栅栏松松垮垮——她踮脚拧了拧螺丝,果然只消轻轻一推,栅栏就歪出道缝隙。
"这里。"她把录音装置塞进缝隙,调整喇叭方向对准保险箱群。
金属外壳蹭着砖墙发出刺啦声,惊得墙角的老鼠"吱"地窜走。
她摸出怀表对时,秒针正指向十一点十七分。
"苏姐!"春桃的声音从金库外传来,带着点发颤的紧张,"军统的陈队长到了!"
顾承砚站在二楼走廊,望着穿黑风衣的陈默之跨进门槛。
这人是戴老板手下的狠角色,上次在霞飞路截日商军火,连开三枪都打在同一个弹孔里。
"顾先生。"陈默之摘下呢帽,露出寸头下的刀疤,"您要的三路包围,我派了十五个兄弟。"他从怀里摸出张地图,在"北巷"、"东墙"、"后门"三个位置画了红圈,"十点前到位,等您信号就封死出口。"
顾承砚接过地图时,指腹蹭到陈默之掌心的老茧——那是长期握枪磨出来的。"辛苦。"他说,"等抓了人,我让苏若雪给弟兄们煮酒酿圆子。"
陈默之的刀疤动了动,像是笑:"顾先生倒是会收买人心。"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松本那老鬼子最近跟76号走得近,您当心。"
钟表的滴答声在监听室里放大。
顾承砚盯着墙上的西洋钟,分针正缓缓爬向十二。
苏若雪坐在他身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铜钱项圈——那是她娘的遗物,此刻被握得发烫。
"还有半小时。"她轻声说。
"把灯都熄了。"顾承砚站起身,西装裤线在黑暗里划出冷硬的折痕,"只留金库一盏应急灯。"他摸出勃朗宁手枪,保险扣"咔嗒"一声打开,"记得,等他们开保险箱再亮灯。"
苏若雪点头,伸手替他理了理领口:"当心。"
子时的钟声从圣三一教堂传来,撞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顾承砚贴着墙根摸到金库侧门,门缝里漏出昏黄的光,照见两个黑影正蹲在保险箱前。
其中一个举着钢锯,另一个用布包着的锤子砸锁——动作轻得像在偷摘别人家的葡萄。
"第三排,左数第七个。"低哑的男声混着金属摩擦声,"顾承砚那小子把钥匙藏在办公室暗格里,我偷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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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子突然停了。
另一个声音带着江浙口音:"这锁怎么松松垮垮的?"
"顾氏最近提现银,守卫都调去运钱了。"第一个声音嗤笑,"那小子慌得连锁都来不及换。"
钢锯再次响起。
顾承砚的手指扣紧扳机,目光扫过墙角——那里站着个缩成一团的身影,是被打晕的守卫,后脑勺的血正顺着墙根往下淌。
"开了!"江浙口音突然拔高。
顾承砚抬手敲了敲墙。
"轰"的一声,所有灯同时亮起。
陈默之的手下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枪口齐刷刷对准两个黑影。
苏若雪从通风口后现身,手里举着还在转动的录音装置。
"你们来得正好。"顾承砚从阴影里走出来,勃朗宁的枪口点着那个拿钢锯的人,"松本给了你们多少?"
拿钢锯的人突然扑向保险箱,抓起根"金条"就要往怀里塞。
陈默之的手下冲过去扭住他胳膊,"金条"砸在地上,摔成两截,铅芯混着金漆滚了满地。
"杂种!"江浙口音的人骂了句,突然扯下脸上的黑布。
顾承砚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是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圆框眼镜,左眉角有颗痦子,正是商会财务部的文员周明远。
周明远喘着粗气,眼镜歪在鼻梁上:"顾...顾先生,我是被逼迫的——"
"带走。"顾承砚打断他,目光扫过周明远脚边的钢锯。
那锯子上沾着新鲜的铜屑,和金库门锁的材质一模一样。
他转身时,听见苏若雪在身后轻声说:"录音里有松本的声音。"
午夜的风卷着腥气从窗外灌进来。
顾承砚望着被押走的周明远,突然想起三天前在茶水间看见的场景——这个总缩在角落抄账的文员,正往茶缸里加桂花糖,说"苏姐泡的茶总少了点甜"。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照片在灯光下泛着暖黄。
母亲的笑容突然与周明远的脸重叠,让他的指节微微发颤。
"顾先生?"苏若雪的手搭在他肩上,带着体温的温暖顺着布料渗进来,"要审他吗?"
顾承砚望着走廊尽头被押走的身影,喉结动了动:"审。"他说,声音里裹着冰碴子,"审清楚,是谁让他甜了三年茶,却在今晚,递了把带铜屑的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