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阴司判罚惊见闻

    李宝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看着秦广王案上的善恶簿被阴风吹得掀起一角,泛黄纸页间渗出缕缕黑气,那是人间罪业的具象。

    "带空相。"

    殿外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李宝循声望去,只见两个青面鬼差架着个灰布僧袍的老和尚进来。

    老和尚发丝斑白,面容清瘦,可双目中却燃着极亮的光,未等跪稳便仰头喊:"王上明鉴!

    贫僧空相,生前在终南山慈恩寺修了四十年禅,每日三时课诵,从无懈怠,何罪之有?"

    秦广王指尖叩了叩案几。

    李宝这才注意到他案头摆着三盏青铜灯,灯油竟是暗红的血,跳动的火苗里映出空相的影子——那影子头顶悬着团黑雾,正缓缓凝结成"经"字。

    红衣判官上前一步,腰间眼珠算盘"咔嗒"作响:"空相,你且细想。

    上月十五,你在大雄宝殿为施主家做往生忏,诵至《佛说阿弥陀经》'舍利弗,于汝意云何'时,可曾漏了半句?"

    空相浑身一震,枯瘦的手攥紧僧袍:"那...那是老衲口误!

    当时香客太多,木鱼声太急,一时没转过来舌头——"

    "口误?"判官冷笑,抬手虚空一抓,案上突然浮起卷金漆经卷。

    李宝眯眼望去,经卷上的字竟在缓缓流动,最后凝出一行:"舍利弗,于汝意云何?

    彼佛何故号阿弥陀?"

    "你漏的正是'彼佛何故号阿弥陀'这一句。"判官的声音像冰锥扎进骨髓,"出家人诵经,口诵心惟,一字一句皆通幽冥。

    你心不在焉,漏了佛问,便断了施主亡亲往生成佛的路。"

    空相瘫坐在地,僧鞋沾了殿内的青石板灰:"贫僧...贫僧只是一时疏忽..."

    "疏忽?"秦广王突然拍案,案几上的血灯剧烈摇晃,几滴灯油溅在空相肩头,立刻烧出个焦洞。"阴司律法,对凡夫以善恶论,对修行者以心诚论。

    你受了香火,承了佛缘,便该比常人多几分敬畏。"他抬手指向殿后一扇朱门,门楣上"补经所"三字泛着金光,"去那里,将漏的经句诵满十万遍。

    何时经卷上的字不再褪色,何时再入轮回。"

    鬼差架起空相往外拖,老和尚一路喃喃:"十万遍...十万遍..."声音渐弱,殿门"吱呀"合上,带起一阵风,李宝闻到淡淡檀香,却混着焦糊味。

    "带至善。"

    第二个和尚被押上来时,李宝差点没认出来——这和尚生得极胖,僧袍裹着圆滚滚的肚子,脸上还挂着未擦净的油光。

    "王上!

    贫僧冤枉啊!"胖和尚刚跪下便咚咚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砰砰"响,"贫僧虽在寺里管斋堂,可每顿都给僧众煮够三升米,从未短过口粮!"

    判官的算盘珠子突然"哗啦啦"转起来,李宝看见每颗眼珠都转向至善,其中一颗突然爆出红丝:"至善,你且说,上月初八卯时三刻,你在何处?"

    "卯时三刻..."至善挠了挠后颈,"那时天还没亮透,贫僧...贫僧在柴房打了个盹..."

    "打盹?"判官的声音陡然拔高,"你是管斋堂的,卯时该起火烧水,你却躲在柴房睡过头。

    寺里七十口僧众,等你醒了才吃上热粥,有三个小沙弥饿得力气都没,扫院子时摔折了胳膊。"

    至善的胖脸瞬间煞白:"那...那是贫僧前日值夜守仓库,实在困得狠了..."

    "值夜守仓库?"判官嗤笑,抬手又抓出幅画卷。

    李宝看见画中场景:月黑风高,至善蹲在仓库角落,怀里抱着半坛酒,脚边堆着三个油亮亮的肉包子。"这是你值夜时的'守仓库'?

    酒是前日施主捐的素酒,肉包子是偷了香客供的荤食。"

    至善的双下巴直打颤:"贫僧...贫僧只是嘴馋..."

    "嘴馋?"秦广王的红痣突然泛起红光,"修行者六根不净,贪嗔痴便成业火。

    你管着斋堂,却偷供品、误功课,让小沙弥受伤,让佛前供品蒙尘。"他指向补经所的门,"你比空相多诵五万遍,十万五千遍。"

    鬼差来拖至善时,胖和尚哭嚎着扒住殿柱,指甲在石柱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十万五千遍...贫僧这肚子...怎么跪得完啊..."

    李宝看着两个和尚被拖走,后颈的冷汗已经浸透衣领。

    他原以为阴司判罚只针对大奸大恶,却不想连诵经漏字、守斋偷懒都要计较。

    正出神间,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王上!

    我不服!

    我要见顾影!

    我要见顾影——"

    "带黄玉。"

    李宝浑身一震。

    被押上来的是个年轻人,至多二十岁,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腕上还系着半截红绳。

    他拼命挣扎,鬼差的铁链在他脚踝上勒出血痕,可他像感觉不到疼,只瞪着双发红的眼睛喊:"我要见顾影!

    她还没入阴司,我要等她——"

    "住口!"秦广王一拍案,黄玉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他踉跄着跪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判官翻开善恶簿,李宝看见那页纸泛着刺目的黑,上面的字全是血写的:"黄玉,男,阳寿二十有三,生前居杭州府仁和县,职业...无。"

    "黄玉,你可知罪?"判官的算盘珠子又转起来,这次所有眼珠都盯着黄玉手腕的红绳。

    黄玉突然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笑容却像浸了毒:"我知什么罪?

    顾影她娘嫌我穷,把她许给绸缎庄的儿子。

    我去求她跟我走,她不肯...她不肯啊!"他突然扑向秦广王的案几,被鬼差及时拽住,"我就想吓唬吓唬她,谁知道...谁知道那药下多了..."

    "你给顾影灌了鹤顶红,自己又吞了鸦片。"判官的声音冷得像冰,"顾影当场气绝,你拖了三日才断气。

    这三日里,她的魂魄被你用红绳锁在床头,看你握着她的手哭,看你给她擦脸,看你把她的尸体抱在怀里说'我们一起走'。"

    李宝只觉胃里翻涌。

    他看见黄玉手腕的红绳突然冒起青烟,那是顾影的怨气在灼烧。

    "更狠的是。"判官的算盘珠子"咔"地停住,"你明知顾影阳寿未尽——她本可活至六十九岁,嫁个教书先生,生三个女儿,寿终正寝。

    可你为了自己的执念,毁了她的命数,锁了她的魂魄。"

    黄玉突然剧烈发抖:"我...我只是太爱她...我不能没有她..."

    "爱?"秦广王的红痣红得要滴出血来,"爱若成痴,便是业。

    你以爱为名,行杀人之实,断她轮回,锁她魂魄于人间。"他指向殿后最深处一扇黑门,门上刻满扭曲的鬼头,"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不!"黄玉像被抽了筋骨,瘫在地上,"王上!

    求您!

    我不要入地狱,我要等顾影!

    她的魂魄还在人间,我要等她来阴司——"

    "拖下去。"秦广王挥了挥手。

    鬼差架起黄玉往外走,他的哭嚎撞在殿墙上,又弹回来:"顾影!

    顾影!

    我在阴司等你——我在等你——"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被黑门"轰"的一声截断。

    李宝的喉咙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他望着黑门上方"阿鼻地狱"四个血字,突然想起黄玉说"顾影的魂魄还在人间"——那姑娘的魂魄,此刻是否正飘在杭州的老巷里,望着自己冰冷的尸体,望着黄玉空了的床?

    红衣判官突然转头,眼珠算盘轻轻碰了碰李宝的衣袖:"居士可知,为何对黄玉判得最重?"

    李宝摇头,喉头发紧。

    "因他毁的不只是一条命,是另一条命本该有的全部可能。"判官的声音里竟有几分叹息,"顾影若活着,会在春日里给女儿梳麻花辫,会在秋夜陪丈夫读诗,会在六十九岁那年,摸着孙儿的头说'外婆给你讲个故事'。

    可这些,都被黄玉的'爱'烧没了。"

    殿外的风突然大了,善恶簿哗啦翻到新的一页。

    李宝看见自己的名字旁,不知何时多了个极小的红点,像一滴未干的血。

    "下一个。"秦广王的声音再次响起。

    李宝望着黑门方向,耳边还回响着黄玉的哭嚎。

    他突然想起在人间时,曾见过一对老夫妻手牵手买菜,老爷爷帮老奶奶理被风吹乱的白发。

    原来最珍贵的爱,不是生死相随,而是让对方好好活着,把该有的岁月都活够。

    而此刻,在人间某个角落,有个姑娘的魂魄正飘在梁上,望着自己的尸体,望着墙上未完成的嫁衣。

    她或许还不知道,那个说要和她生死相随的人,已经入了阿鼻地狱;她更不知道,自己本该有六十九年的烟火岁月,却永远停在了二十三岁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