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游乐场篇（二）
金属链接在第一排和第二排间座椅的衔接处断裂，或许是因为长年累月的拉扯碰撞，或许是因为那不正常的震动而脱离，或许只是因为今天的这个时段特别适合上演某些意外。
总而言之，在经年和穷奇悬空的那刹那，紧急制动装置锁住了她们身后的其它座椅，唯独她们变成了漏网之鱼。
“脱轨了。”穷奇在她耳边说，语气平常地就在像说今天天气不错。
不可能！即使是经年这种过山车绝缘体也知道，过山车安装有安全系统，一个防脱轨的小轮子将车厢同轨道连在了一起，而它能将车厢牢固地扣在轨道上。
失重感即将到来，泼出盆的水幕将倾未倾之际，穷奇动身了，他清瘦的双手复上密密麻麻的紫色鳞片，左右轻扭，卡的人难以动弹的安全扣就被他轻松卸下。穷奇站起身来，身躯几乎与地面平行，地心引力想要拉着他探出车厢的上半身向地面坠落，却没有成功。他光滑的脊背上，衣衫猛地破裂，一双遮天蔽日的紫色翅膀急遽展开。
他双手握住车头前的圆柱杠杠，羽翼迅速地煽动，偏离轨道的车厢被拉得滞涩在半空，接近80米的高空上，他们是孤立无援的小黑点，灿烈刺目的阳光下，仅凭肉眼难以看清异常。而那段滞空，也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过山车俯冲前惯例的暂停。
经年握着把手，尖叫声卡在嗓子眼，她怔愣地看着飞翔的少年，他像只硕大的紫色蜜蜂，翅膀有力地煽动，覆着紫色鳞片的双臂已经化成了利爪，稳稳地卡住扶手，他弯曲着背，人类修长的双腿悬在半空，还是留有余力的模样。
穷奇微微探头，凌厉的眼光扫过车轮，固定在轨道上的特殊轮轴断裂了，时机很巧合，可以肯定对方是等待良久，掐准时机出手的。
厉光划过眼底，穷奇提着车厢向外微荡，经年立刻呜咽地瑟瑟发抖。耳边清脆的“咔嗒”声响传来，座椅下的车厢猛震下陷，车轮像是被重新塞进了轨道内。
“准备好了吗？”穷奇回头向经年微笑：“娱乐项目现在才开始了呦。”
他将双腿伸入车厢内，踩住被他事前拆下的安全设施，在身子仍悬在半空的状态下，猛地收回了翅膀。经年惊声尖叫，失重感如潮水般迅速涌来，空气争先恐后地灌入她的喉咙和肺部，恐惧掐住她的心脏，坚硬的地面在晕头转向的视线中飞快逼近。
她再也忍不住，拉开喉咙放声尖叫，似乎想要通过声浪把恐惧排出体外。
被制动的后半截车厢在工作人员的指示下倒退回起点，宁澈匆忙下车，接到经年的时候，她还恍恍惚惚地坐在车厢里无法动弹，身体后知后觉地轻轻颤抖。
工作人员把这起事件认为是过山车的衔接问题，但在检查时看到损坏的防脱轮子和毁坏的安全栓时，生生地冒出了身冷汗，看穷奇和经年的眼光仿佛圣光奇迹。
只有当事人经年才知道，她是真地从鬼门关前绕了圈回来。
“怕什么？”穷奇始终面色不改地坐在她身边，此刻转头眯眼对她笑，他把犹自颤抖的经年从车厢里抱出来：“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在你身边，你就一定不会死的。”
“本少爷会保护你的，”穷奇摸摸她的头发，安慰道：“打狗也要看主人。”
经年还没来得及投以心情复杂的感激，就见他眼光一转，立刻锁定了挂着大写黄色字母的快餐厅：“到晚餐时间了吧？！我要吃那个！”
经年坐在人声鼎沸的快餐店里，看着穷奇津津有味地吃下了第四个巨无霸汉堡，从天堂重回人世，世俗的喧闹繁杂让她倍感亲近，她捧着热牛奶小口抿，狂跳的心脏渐渐安定，顿时百感交集无限唏嘘。
“我要先回去了。”自觉电灯泡的宁澈用纸巾轻轻擦拭嘴唇，瞥了眼天色，对经年说：“今天吓到了吧，本来想让你早点回去休息的，但毕竟有惊无险，晚上随便逛逛放松心情可能比较好。”
“晚上还有百鬼夜行主题的大型游园会，”无视经年苦笑的委顿神情，宁澈对正在吞第五个汉堡包的护花使者穷奇说：“期间还有各种卖零食和小玩意的夜市摊位，经年就拜托你了。”
与其说是宁澈不如说是美食的魅力，顺利刷高了穷奇的好感度，他正伸手夺了经年套餐里没喝过的
大杯可乐，转头便对着宁澈咧嘴友好地笑。
獠牙泛着锋利森冷的光，宁澈看得脖颈发凉，哪家店的塑料牙做的这么真实。
告别了宁澈，夜幕也悄悄降临，游乐场的灯火却愈加璀璨灼目，日场只是提前预热，夜场才是妖魔鬼怪的正式狂欢。穷奇的白t背后被翅膀撕破了，经年便给他买了件拉风的竖领黑色披风，鲜红优雅的玫瑰扣在前胸，长披风垂到膝盖，只露出双帅气的黑色长颈马丁靴。
万圣节游行准点开始时，换装的游客们涌聚在游行路线两旁。游乐场主干道上，开场的是僵硬移动的大批丧尸，奏乐的红色骑兵仪仗队紧随其后。穿着黑丝的性感兔女郎手杖点地，跳着魅惑的爵士舞，隔空送出飞吻。女巫骑着被装饰成扫把的自行车灵敏地穿梭其中。装饰华丽的诡笑南瓜车，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缓缓驶来。
穷奇轻巧地护着经年穿梭在狂欢的人群间，衣角翩跹若危险的黑色漩涡，能吸走所有偶然掠过的目光。他的气质高贵疏离难以触碰，眼波潋滟间又夹着不怀好意的邪气。就像有着致命魅力的滔天烈焰，即使知道结局是粉身碎骨，也引得飞蛾奋不顾身地扑火。
感受到周围或隐秘或明显的手机偷拍和窃窃私语，穷奇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他低头看经年，被人群挤着几乎依偎在他身上的女孩发窝浅浅，兔子耳朵颓丧地耷拉着，她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在群魔乱舞中显得无比地清新正常。
“我突然有个主意。”穷奇凑在她头顶说。
“嗯？”经年闻言转头，突然觉得脖子上一凉。
不知何时，穷奇把手中的纸巾撕碎，用矿泉水弄湿，贴到经年脖子上，湿皱的纸巾聚成一道蜿蜒突起的曲线。他在上面涂上先前在摊位上买来的仿血浆饮料，伪造成撕裂的伤疤。
戴着兔子耳朵的少女眼波盈盈，手抚细嫩的脖颈，迷茫地仰头看他，脖子上留着伯爵疼痛的牙印吻痕，就像宣布是他的猎物一样。
领地意识强大的某只野兽，立刻就被取悦了。
“别走丢了。”他咧牙笑得灿烂，反手握住了经年的掌心。
经年怔愣，她轻轻往外撤手，对方却惩罚性地捏的更紧。直至离开拥挤的围观人群，穷奇又恢复了撒泼卖萌的状态。
“我要手指饼干，葡萄味的血浆，不给我买我就不走了！”穷奇抱着经年的胳膊不撒手：“还有那边摊位的心脏，肠子，眼珠，我全部都要吃嘛！”
穷奇心满意足地捧着鲜血淋漓的伪脏器，甚至带着点意犹未尽的怀念，看得经年阵阵发虚。
他用叉子戳起一只富有弹性的黑色眼球，递到经年嘴边，像哄小朋友一样让她张嘴：“啊~”
即使知道是果冻，经年还是扭过了头，满脸嫌弃：“我拒绝。”
穷奇笑嘻嘻地把果冻塞进自己嘴里，虎牙撕扯下心脏果酱面包，爆出的番茄酱染红了他的嘴角。他突然俯身逼近经年，将嘴唇上的番茄酱送进她因为受惊而微微张开的唇瓣中。
“你讨厌它是吗？”穷奇离开吓傻的经年，手指抚上她的下巴，不容逃脱地擡起她的脸：“你看，味道并不差嘛。”
你讨厌的，我都要奉上。你喜欢的，我就毁灭给你看。唯恐天下不乱，这才是，凶兽穷奇的恶劣本质。
经年还没来得及期待自己的初吻，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不仅如此，肇事者还性格恶劣，毫无悔改之意。经年立刻涨红了脸，半是愤怒半是尴尬：“你！”
“人类是最会伪装的生物。”穷奇神色淡淡，眼神在周围的万圣节舞会面具上掠过：“人类最真实的情绪，最难以掩饰的情绪，是愤怒，忧愁，哭泣，惊吓，畏惧。当喜爱的事物被砸碎，希望被毁灭，即将到达的目标化为泡沫，那层恶心的外衣才能脱下，露出最恶劣的本质来。”
“我真厌恶你们装腔作势的那套，”穷奇的笑容很残忍，紫瞳危险地眯起：“恶心到让我想全部撕裂毁灭。”
经年反而冷静了下来：“怪不得你会被称作‘四凶’，怪不得你会被讨厌。”
“你是指今天你的那群人类朋友？我知道。”穷奇乖张的笑容渐渐安静下来：“那么明显又无用的警惕和提防，可笑地让我都要吐了。”
“被讨厌又怎样？”穷奇冷哼，脸上是毫不在意的冷漠：“同出同进，形影不离，本来就不是我们的生存方式。只有弱小者，才需要瑟缩在角落紧紧抱团。”
“趁我还没厌烦你杀掉你之前，”他靠近的眸色深深，盘旋的负面情绪暗不见底：“不要得意忘形了，离我们远点，人类。”
“正是因为弱小，才要抱团。也是因抱团，才能生存至今，繁衍绵延。”经年直视他，不躲不闪：“每个能存活在这世界上生物都有他们独特的生存方式。人类通过交换和合作确立了统治地位，创造了自己辉煌的现在和未来，我们的生命对于你们来说，是很卑微渺小，但能做的事却也可以很伟大。”
“穷奇，你根本对情感一无所知。不只有负面情绪是真实可见的，人类的喜悦，信任，期望，幸福，爱与被爱，同样真实可触摸，却更稀有难得。”
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有几不可见的怜悯，这种认知让穷奇怒火朝天，他捏她的下颌愈发用劲，疼得经年深深皱眉，直视他的眼神却未闪让分毫：“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今天我的命握在你手上，而你选择救了我。虽然你平时总是变着花样威胁我，却从没有一次真正伤害到我。”经年坦荡直视他的眼睛，褐色的瞳孔干净纯洁，直抵人心：“我相信你不会杀了我，这就是信任。”
穷奇挑眉，眼眸里满是不可思议，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质疑和不解，依旧凶神恶煞地盯着经年，但凝着杀气的浓墨却渐渐褪去，穷奇突然感到有些无奈，脆弱温热的血管在手指的皮肤下轻微却有力跳动，他迟疑地摩挲那块细嫩白皙的肌肤，突然像被烫到般松开。
看着经年如释重负地悄悄叹气，穷奇又不想让她那么舒服了，他双手抱胸，撇嘴勾唇，痞气难掩：“我已经给过你走的机会了，是你自己放弃的。千万别后悔哦小年年~你要想好了，今天的事故，可是针对你来的。”
经年果然急跳脚：“什么？！我就知道，过山车出事故的几率可是很小的，怎么可能这么巧合？！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去和老板商量了再说吧，这是事不好玩又麻烦，我才不管。”穷奇打哈欠：“况且你刚刚胡说八道的那些，我一点都不懂。”
有一天，说不定有一天，你会遇到个愿意让你收起全身刺壳和爪子，主动露出柔暖温热腹部的人，就像幼兽第一次见到倒印在水中的饱满圆月，他歪着头，睁着湿漉漉又好奇的眼睛，惊艳又小心翼翼地靠近，唯恐会伤到这份美丽。
“反正照我合约的条件来看，到你明白之前，我应该都会陪着你的。”经年对他无奈摊手，微笑承诺。穷奇撇头冷哼，还没说出泼凉水的话，身后突然“咻”地爆出声音，经年受惊地回眸去看，紧簇的彩色蔷薇次第盛开在黑暗的天穹上，烟花流光溢彩的映照下，她半张侧脸美得如梦如幻，悄悄地印落他的眼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