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疯皇
你们一手缔造了第五纪元最伟大的国家,你们像山洪一样势不可挡,战胜并消灭了一切阻挡你们前进的敌人,在两百年前,我们未逢敌手。
我们曾被诸国围剿,我们曾与半个世界同时交战,但我们不是过去的所罗门,亦不是疯狂的拜朗,因蒂斯从不是夹缝求生的弱者,我们是堂堂正正与他们竞争的。
从白蔷薇战争到背誓之战,从霍纳奇斯到高原,七百年时光,我们解放暴政压迫下的人民,我们紧紧站在公理和正义的一方,作为第一个开辟共和,将权力归还大众的理想国度,我们有权宣称自己进步和自由。
因蒂斯是我们的,在这片肥沃平原上空,到处都飘扬着人民票选出的旗帜。
那是共和国的旗帜。
但是,我亲爱的同胞们,一个邪恶贪婪的独裁者,正肆无忌惮践踏着我们自由的象征,要把手掌伸到我们身上,夺走我们的肉体、驯化我们的灵魂、蔑视我们的意志。
事实上,他们已经做过一次了。
在两百年前,他们从我这个失败者手里得到了胜利……”
……
因蒂斯唯一的皇帝紧闭双目,眼角闪烁着若有若无的泪光。
祂正在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政治演说,这场作秀关系到祂和祂所在乎之人的未来。
这本应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罗塞尔·古斯塔夫——黄涛,这个来自十个千年前的灵魂,是天生的政治家。
祂的野心不足以用言语衡量,祂卑鄙无耻的手段胜过新时代历史千千万万风流人物,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玩弄于鼓掌,把自己打造成英雄人物,标榜所谓正义且让世人信服,于祂来说真的再简单不过了。
尤其是,在得到神性,在长阶上走了太久,以至于迷失本心的祂,应早是丢了属于人类的那最后一点优柔的。
祂是“蒸汽之子”,时代的开拓者。
因祂的想法,祂的理念,多少灵魂铺就血腥大道供未来滚滚驶过。
祂是因蒂斯的终身执政,王国的明君,帝国的缔造者。
因祂的贪欲,祂的执念,南大陆数百万平方公里染成血红。
祂是“黑皇帝”……
罗塞尔昂首,长袍上《自由宣言》与《大宪章》浮现。
“我从不伟大,个人从不伟大。
因蒂斯从不是因为一两个得了好运眷顾的人而伟大,是你们,千千万万的公民们,是战无不胜的你们,让因蒂斯站在了世界之巅。
敌军逼境,但我们不会再后退了,因蒂斯不会再失败。
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号称能威胁我们的敌军,将再也找不到更多可以凭借的力量,他们无法抵抗人民的力量,抵抗你们的勇气。
霍纳奇斯山脉,中部高原,这些鲁恩人忽视的障碍物,再也保护不了他们,再不能阻挡一个觉醒的民族的前进了。
风暴、黑夜这些所谓了不起的伪信不堪一击,你们曾战胜过他们,也必将再次战胜。
你们取得如此多的胜利使祖国充满欣喜,你们票选出的代表规定了何为权利、何为责任,你们所撰写的宪章,影响了一个时代、一个世界的转向,在每一个新年伊始,因蒂斯、鲁恩、伦堡、费内波特等等,乃至弗萨克人,北大陆、南大陆,整个世界都在庆祝自由与平等又在世界延续了一天,而这是你们的杰作。
你们的父亲、母亲、妻子、姊妹以及所有你们心爱的人,都为了你们的胜利而信心鼓舞,他们都以自己是你们的亲人,是为这个国家做出奉献的人,为自己身为因蒂斯国民而感到自豪。
是的,公民们,前线奋战的战士们,你们是值得自豪之人,你们不该气馁,因蒂斯不该被贬低,我们的灵魂从不甘愿屈居谷底,我们的理念天生高贵!
我的同胞们,现在正是奋起的时候。
屈辱和死亡不属于因蒂斯人,奴隶和牲畜的名头不属于因蒂斯人!
我不希望我们的子孙后代在谈起我们的时候,冲着我们质问,为什么把尊严拱手相让。
我们善于取得胜利,怎会不善于利用胜利?
挥动你们手中的旗帜,不要让后代责备我们。你们的先祖曾随我征服,而今我们将会再踏上那条征途。
懦夫般散漫的生活已经结束了,拿起武器,拿起武器!
让我们前进,急行军!
我们必须战胜残敌,我们必须取得胜利!
让我们为自己加冕,洗刷侮辱和血仇!
士兵们,前进!”
山呼海啸。
位于北大陆西南部的土地彻底沸腾了,无数人,许许多多没有特点,可能一生也未有建立过丰功伟绩,却又都参与到同一个伟大事业,有着同一个名为因蒂斯公民头衔的普通人,彻底沸腾了。
他们呼唤着皇帝的名讳,高歌着皇帝的功业,热泪盈眶、心潮澎湃。
激情被点燃,正义被重新树立,昏沉的人们举起火把、拿起武器,唱着进步的歌谣自愿踏入生命的屠宰场。
而亲手推动了这一幕,独享一切荣光的罗塞尔,此刻却被深深的自责所折磨。
为了万无一失,在宣称和权柄归属权上压过鲁恩国王乔治·奥古斯都一头,祂把自己仅存还算干净的灵与这片土地相连。
为了逃脱“混沌之子”的掌控,感染更多人发自内心对祂认同,祂把自己的思想放入了人民组成的汪洋。
这即是捷径,也是限制,这即是馈赠,也是代价。
自私了一辈子的罗塞尔,此时被民意浪潮裹挟,祂的意志在茫茫海波中沉浮,万千锚点同时的反馈,击溃了祂那微乎其微的良知。
可祂不能停下。
看向人群,一片苍茫茫红白之间,祂此生的珍宝伫立。
祂的贝尔纳黛,祂的宝物……哪怕不为那些素未谋面之人,不为了祂连脸孔都记不清的泥腿子,祂也必须坚持。
于是,皇帝脱下了长袍,受血肉、迷雾玷污的戎装沐浴阳光。
因蒂斯的天空上,垂死的落日勉力挣扎,融化的耀金顺着重力的牵引流下,正通过一扇狭窄的门,从圆环孔洞之中,奔向阴影的怀抱。
“吾乃罗塞尔·古斯塔夫,因蒂斯的守护者,吾已归来,与汝等同在。”
不该被俗人理解的古老语言准确无误的将这一誓言送到了那些最需要它的人手中,秩序的阴影急速扩散,将国家与他们的皇帝链接。
罗塞尔并未宣称自己的皇帝身份,祂也没有强调,但此刻,所有人都知道,因蒂斯的皇帝回来了。
“让那些准备在因蒂斯挑起战乱的人等着吧!
让那些卑鄙的杀死我们的兄弟姐妹,霸占我们的财富、篡改我们历史与文化的人等着吧!
复仇的时刻到了!”随着皇帝一声高呼,整个国家予以最热烈的回应。
不止是人民,就连因蒂斯的土地也在颤动。
那是兴奋地颤抖,特里尔西城区地表崩开裂隙,一座虚幻的城市缓慢崛起,其最中心、最引人注目的建筑外表黑色金属和石料相互咬死,上个时代的法律镌刻其上,其完整足以令整个历史学界高潮。
现任黑皇帝扔出血色长袍,由“血皇帝”图铎亲自监造,不曾被投入使用的陵寝骤然崩塌,又紧接着在血色和雾气的强制下,石料和钢铁重新排列,组成了全新的有别于第四纪风格的高耸三尖碑。
政体改革、文艺复兴、推翻帝制、建立共和,波澜壮阔的工业革命时代压缩在数个石板表面,无论是天使还是凡人,都能在上面找到和自己对应的影子。
那,即是因蒂斯的象征。
在士兵们依依不舍地目光中,皇帝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向散发着十足危险的陵寝走去,昂首挺胸。
祂承着无法形容的重量,身影在短短几千米途中不断闪烁,最后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
三尖碑下,一路走来畅通无阻的罗塞尔来到荆棘王座前,忽然停住脚步。
一道模糊的人型挡住了祂的去路。
黑发黑眼,气势威严的成熟中年居高临下,略带轻蔑地俯视着祂。
但很快,这位中年的身形一阵扭曲,肤色加深、线条柔和,然后长发不再,再然后一阵就连过去的“知识皇帝”也无法辨认的大致轮廓闪回,最后只剩下一片不定的迷雾。
“我是该叫你希兰·所罗门,还是所罗门?”
罗塞尔低声笑道。
“还是说,你喜欢别的名字?”
迷雾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罗塞尔微微摇头,不再理会,直接迈了过去,撞破了这幻影。
不知为什么,先前不肯放松祂一点的“混沌之子”突然失了行踪,就连原本活跃的意志也降到了冰点。
九层阶梯,九层象征,九层欲望。
血肉取代了坚硬,堕落滋生荆棘,历史颠覆现实,三种不同的力量拉扯祂的衣角,割破了祂的身体。
有鲜血落下,九层阶梯,区区九步而已,可这九步对罗塞尔是何其困难。
祂拖着愈发沉重的躯体,一步一步,喘着粗气,弯了脊梁,断了双腿,破了胸膛,最后只能用手指,用牙齿来继续攀爬。
荆棘在伤害祂,历史在拒绝祂,唯有肮脏的血肉托起了祂的身体,在祂耳边轻语,鼓励祂继续坚持。
“不……”
祂撇开恶心的血肉凸起,手掌抓住了锋利的荆棘。
“滚开……”
祂努力撑起腹部,不让露出的内脏接触柔软的地面。
“你再也不能,控制我……”
奄奄一息的皇帝咬住历史中一闪而过的一条绳索,一股强硬的力量拉起祂,默然片刻后,猛然爆发。
祂看见了羽毛,漫天飞舞的洁白;祂也看见了铅块,压在祂背上。
那些铅块是那样的重,不算多可也不少,每一块都需要数不清的羽毛来抗衡。
铅块越来越重,还在空中的羽毛越来越少,绳索也要坚持不住了。
罗塞尔几乎要放弃。
祂死去的两百年间,“永恒烈阳”无一日不在扭曲着祂的遗产。
的确,祂的律法和祂发明的机械已成为时代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但祂的思想,那些飘渺的,却是任人拿捏。
狡猾的“太阳”篡改了祂的理念,改写了祂的履历,把祂最后的抗争加工成了一个浪子迷途知返的故事。
现在的世人其实并不了解罗塞尔,他们虽在生活中常用祂的发明,在交谈中总提及祂的一言两句,却没有真正了解过罗塞尔这个灵魂。
罗塞尔,不再是一个奇迹式的君王了,“太阳”把祂打成了一种和原型截然不同的潮流,一种浪漫的风尚。
属于祂的秩序,祂的时代,早就崩溃了。
皇帝想抓住荆棘,荆棘退回阴影,皇帝想依靠历史,历史面目全非,血肉则沾了上来。
不!
不甘与绝望混杂,罗塞尔即将松开牙齿,大吼发泄的前一刻。
那看着快要断裂的绳子后,突然发了猛力。
一股,两股,无数之手抓住了绳子,无数的面孔悄无声息的来到了罗塞尔的身边。
被祂煽动的,希望靠祂来赢得美好明天的人们在奋力救祂,被祂迫害的,死于工业革命和大航海的冤魂们,在死寂里拿起了刀。
一眼望去,满是仇恨,衣衫褴褛的人们用刀在祂身上刻字,却未阻止另一批人拯救祂。
祂们默默发泄,没有原谅,又以一种奇怪的态度目送着祂,默许祂继续苟活。
终于,绳索走到了尽头,罗塞尔死鱼似的趴在地面上,脸上感到一阵温馨的冰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祂大笑,祂大哭。
伤痕累累的皇帝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扑向黑色王座。
祂没有回头,没去看刚刚给祂极大痛苦的九层阶梯一眼。
祂只是挪动着脚步,眼里只有那一个目标。
在印下十三个血脚印后,祂来到了王座前。
那里有一顶虚假的皇冠等着祂,和祂曾经拥有的那几顶都不一样。
不是贵重的金属,也不是娇嫩的植物,而是一顶纸做的皇冠,手艺拙劣,像是小孩子做的。
罗塞尔无比郑重地将那顶皇冠捧起,粗糙的纸制品顿时虚幻,有缤纷色彩表现。
……
皇帝为自己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