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将落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钟转啊转啊转个不停,叽叽喳喳的小鸟从头顶排着队,一只、一只、一只地飞过,一去不复返。
走吧,切莫聒噪。
滴答,滴答,滴答……时间仍在前进。
它们依然聒噪。
越是逃避,越是接近,越是排斥,越是遇见,祂厌恶鸟群发出的噪音,又无可奈何。
这是没办法的事,人活着就离不开闹钟,再烦再厌,它也总是缠着你,不知疲倦。
它是人们最初的伙伴,亦是最后的。它一言不发蛮横闯入我们的生活,不知不觉中扎了根,融入方方面面,潜进阳光照射不到的影子,最后成为我们生活里不可割舍的重要部分。
年轻的时候,它督促你:告诉你不要上学迟到;告诉你生活紧迫,机会走了便不会来了,站在每一次抉择的岔路口,莫要敷衍、轻视,慎重慎重再慎重。
等到了中年,生活真正找上了你,它也长大了,开始用一种你从未听过的疲惫的口吻,既冷淡又关切地把你不愿看见的坏事,一件一件一股脑推到你面前:事不关己人不痛,说的就是它了。
晚年……等你好不容易望见尽头,或是对解脱迫不及待,或是因恐惧嚎啕祈求,它反正不在意:你的身体不再允许你休息了,它也不允许。
它是公正的,尽管在你的旅程中,它总是扮演观察者的角色,但它的确是在引你向好。
有些时候,好的不一定受人欢迎,若是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渴望时间停止,得到片面的永生了。
你也一样。
你总想:时间,慢下来吧。
你用真诚至无以复加,你不知再用怎样的语言,多华丽多极端的辞藻,才能明确表达你的诉求。
总之,你无数次恳求,求它停下来。
它是个骗子,没有谁比它再恶劣了。
它骗了你……你想。
滴答,滴答,滴答……时钟还在转。
叽喳,叽喳,叽喳……小鸟仍在飞。
那个声音也在继续呼喊你,要把你扯回痛苦的地狱。
“夏洛克……”
停下吧。
“夏洛克?”
求求了,停下……
“夏洛克!”
狂躁从八个方向显身,一个对一个,提起了克制、矜持、友善等等,随手将它们丢开,然后占据你的脑子,控制你的睁开眼睛,张开嘴巴。
你要给予胆敢打扰你不易闲暇的狂徒以最惨烈的教训。
混着玫瑰香气的凉气倒灌入你的口腔,陡然暴起的忽地愣住,被美好打败了。
“……夏洛克?”
你从血红浓雾与尖锐线条交织的眼眸中,看到了大写的担忧。
那比金子更真,至少你看不出其蕴含的强烈到底有多强,就像你不能用言语来形容自己对自由的渴望。
“莎伦……”
你呼喊着她——那双眼睛主人的名字,迟钝、木讷甚至带着点怯意。
透明色的温暖从你眼眶边沿钻出,它的温度和方才拥抱你,庇护你逃离时间的温暖液体一样,令你感到安心。
但现在,你无法再从它身上得到分毫力量了。
你察觉到:它在厌弃。是鄙夷在诱导它,因你未能实现的行为而不耻。
荆棘与血红中,你第无数次看到了关心。
“怎么了?”她问。
“你突然晕倒了。”她从床边起来,顾不上弄好裙子上深刻的褶皱,匆匆往床头、墙边靠去,试图用单薄的身体遮挡什么。
你看着她笨拙的模样,不知如何回答。
尽管她说的模糊,尽管那一笔带过的轻轻埋葬了太多,但其实你根本不需要,只从那句话,你便看见了。
你知道自己昏迷的时候做了什么。
墙上似乎是某种深海巨兽抽打留下的痕迹,柜子、桌子、椅子、床头板处处带着碎痕,再说地上,那些透明的,仿佛是大型蠕虫滑过造成的粘湿轨迹,处处都透着凶险与诡异。
毫无疑问,你刚刚经历了一次失控。
忽然,你想到了什么,无数虫豸与虚幻的黑纠缠而成的触须,破开了千疮百孔的衣物,从窟窿中自然而然地钻出、舒展,把灵性涂抹到整个房屋。
你从空气中掐来一枚硬币,在莎伦不解地目光里,抛起又落下,抛起又落下。
重复了三次,直到一个肯定答案的出现。
前期工作是有意义的,你的失控并不完全。
在你有意识遗忘非凡,逃避现实和责任的前提下,肉体上的暴动没能成功将浓缩神性的符号凸显。就像是梦游,力道不够,你只是胡乱翻了几个滚儿。
心安定下来,直到这,你才找到了些许安全感,终于不是在软绵绵的云端悬着了。
你看向那个一直照顾你,失了镇定、老练,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的姑娘,眼角的湿润早就蒸发了,再没什么能遮掩那空无的虚黑,你持着这骇人的一双,眨了眨。
“我……”
“我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你说着,碎布片从床下等等角落凭空飞起,飞到缺口处自动粘合,另外的凌乱也在复原,很快房间就变回了正常。
“我梦到我摔进了海里。”
“好像有人在和我说话……”
“不!不对!”
你否定了自己,语气之严肃把关心你的人吓了一跳。
她没有表现出来,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保持着松弛,唯一的破绽或许就只有纤白上青色一阵阵微弱的收缩。
“我不是在海上,是在星星高原,蕾妮特殿下的宫殿。”
“我和你在那,就我们两个,在花园。”
“在花园荡秋千。”
模糊的片段被串联,你的想象力无私奉献着,为你填补了你忘却的部分,使记忆尽可能真实。
那些晕染开的色彩有规律的往本来的位置回流,它们有的组成红与黑交错的玫瑰丛,有的伸展拉长给予木偶人类的肤色,有的则染上腐色,那是逃过了战火的秋千。
你目视着被秘偶高高推起,几乎要触碰天空的你和她。
还不等你羡慕或嫉妒,你又看到了她的消失。
先兆?没有先兆,难道她离去还需和你打报告吗?
是一只神通广大的橡皮擦,抹掉了她的存在,就像曾抹掉你其他珍视之物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滴答,滴答,滴答……
奇怪,你已经脱离了梦境,钟表声怎么还在?
抱着疑惑,你抬起头,看向对面墙壁里被巨力粗暴镶嵌进去的某物。
那是一枚有年头的怀表,它身上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斑驳的磨痕使它掉了漆,也帮它从凡物的队伍里脱颖而出。
人们总说:老物件是有灵魂的。准确来说,凡是和人混时间长了,不管是什么多少都能从人身上留下点温度。
那怀表也是一样,它从它主人那里获得了似是而非的知性,也一并继承了它主人恶劣的性格。
你几乎听见了,它在说话:
是的,不费吹灰之力。
……
克莱恩滞涩的思维从混乱的余韵中醒来。
怀表仍镶在墙上,但这一次祂没听到任何声音。
“我睡了多久?”
斟酌着语和句,克莱恩争取不让莎伦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再多上几道裂痕。
“十三分四十二秒。”
克莱恩吃了一惊,祂没想到莎伦记下了精准的数字,确切到秒。
祂看向卸下了繁复宫裙,即使是素装也不乏魅力的“魔鬼”小姐,一股复杂涌上心头。
“还好。”
祂不得不撒谎。
“比上一次好,不是吗?”
祂努力活跃气氛。
“奇迹师”招了招手,和墙壁几乎融为一体的怀表轻易挣脱,飞到了祂手里。
祂不知道阿蒙是怀着何种心情,抱着何种目的,把这只没有沾染半点非凡的物件交给祂的。
或许是提醒,也有可能是在暗示祂,这是只有本人知道的答案。
这个世界不好的地方有很多,但就这点格外使人讨厌。
难道不当谜语人就在世上活不下去吗?
祂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要把话只说一半,好像谜底公开会引发世界末日似的。
阿蒙如此,“诡秘之神”如此,就连祂自己也不知不觉沾染了这陋习。
否则,祂又有什么是不能和枕边人说的呢?
想到这,克莱恩怔住了。
祂往了,祂早已和莎伦分房睡。
尽管祂安置了种种保障,祂也不能肯定,祂在进入睡眠状态后,不会做出什么足以令祂终身后悔的无心之举。
神话生物是不需要睡眠的,需要这行为的是克莱恩·莫雷蒂,是像周明瑞一样十个、百个,不想放手人性的可怜虫。
祂们固执地重复尚是凡人时的习惯,自欺欺人,做着徒劳地无用功。
这是一种伤害,对自我的,也是对别人的,尤其是祂们在意的那些。
悖论,处处都是悖论。
非凡和平凡,神和人,混乱和秩序,漩涡中挣扎的,永远不可能回到陆地上,除非祂们自我放弃,但那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答案克莱恩早就参透,祂也想啊,想撒手不管,可又怎么能呢?
双手盖住脸,克莱恩说。
“谁在联系我?”
莎伦一时慌张,不知如何应答。
“阿尔杰,还有特蕾西。”
草草扫上一眼,祈祷光点在灵性海洋里的亮度堪比太阳,最近的两个尤其耀眼。
“要处理吗?”
对上莎伦的眼睛,克莱恩跃过犹豫。
“不用,我留在里昂的另一半,会处理好的。”
祂把自己分成两半,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计划定下的一刻,就决定了祂要做出割舍。
什么是可以被放弃的,什么是可以被冷落的,什么又一分都不能退让,克莱恩很清楚,所以祂才把自己分成了两半,希望用铤而走险的方式,尽可能弥补。
“奇迹师”舒展疲倦的身体,大大吸了一口气,待到力劲松懈,仿佛换了个人。
“现在才六点,还赶得上吧?”
祂瞟了眼怀表,没有提“抱歉”一类的字眼,轻松地微笑。
“到南极是……”“奇迹师”认真思考了一下,发现不重要,“现在不是极昼也不是极夜,赶得上!”
祂立刻起身,身上衣物变形,厚重松软的外套一层一层把祂裹起来,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圆球。
伸出手指,在莎伦单调的长裙上轻描淡写的一点,又编出一套一模一样的,仅仅是小了两号的冬季外套。
“我们现在去说不定还能看到企鹅。”
克莱恩抓住莎伦的手,另一边伏贴在祂手掌,沉睡般已许久没有动静的“蠕动的饥饿”外皮迅速透明,鲜艳的蓝和紫填充其中。
跑到“风城”救火的时候,祂专门找了个“旅行家”拿来放牧。
和过去的祂大有不同,现在祂对灵界生物——哪怕是崇善的——下手都不带犹豫了。
如果处处限制,只在小结上琢磨,思前想后的话,那不仅是虚伪更会耽误了大事。
“真的没事吗?”
莎伦看着周围的环境和灵界交叠,最后一次确定。
她其实不是很期待冰原和企鹅,那些只存在于恋人描述,从旧日时代就不曾更改的景色。
她憧憬,或者说表现出自己憧憬的样子给恋人看,也只是想多帮上一些忙,让克莱恩从沉重的未来和不断的糟心事里,稍稍任性,哪怕只走出来两分钟,呼吸上一口不夹带任何其他的新鲜空气。
“放心好了,我都安排好了。”
怕莎伦不信,克莱恩拽出一片灰白色雾气,来自历史的力量把几千公里的外的里昂上正发生的,全画了出来。
“放心好了。”
祂重复强调。
灵界穿梭在“奇迹师”的加持下,超越了极限设计,整个记录信息和象征的环境,在此刻只为两个人开放,打开了一条直通目的地的捷径。
当蓝和紫消退,冰冷混杂着渺小坚硬,打在脸上有些痛的白,已是占领了整个世界。
莎伦茫然环顾着周围,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陌生的。
她看到了几个矮墩墩不比休低多少,白黑相间的生物,憨态可掬的晃荡着摇摆着,无知却不引人生厌的,往她这个可怕的“魔鬼”身边,几厘米几厘米的凑来。
尖锐覆盖着雪白的喙勾起了“魔鬼”小姐一些不好的回忆,一时间她竟被这些脆弱的生灵逼得退了一步。
莎伦无措的晃着头,本能就要灵体化,她的脚刚离开柔软,从契合不差的印记上飞起,一颗揉的结实的雪球一下砸中了她肩膀。
“魔鬼”小姐顺着飞行道具的轨迹看去,一个长着一双腿,圆滚滚比企鹅看起来还要蠢的生物,在向她挥手。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蹲下身,指尖碰到她从未见过实物,本打算见了好好观察的雪上,看也没看多一眼,捏起来丢了回去。
企鹅嘎嘎嘎叫着逃跑了,若是有人懂兽语,一定能听出它们的不满和愤怒。
可又怎么样呢?
无可奈何地愚蠢生物,不还是要把舞台让给沉浸在低级乐趣的幼稚鬼。
雪地上,黑压压一片融入地平线,只余两个滑稽的人影,在将落的太阳下你来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