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如梦似幻
一个声音说。
“希望犹存!”
更多的声音回答。
它是一个病人,黑暗夺走了它的眼睛,把它拖在恶臭的泥沼里两千年。
时间回不去了,完美的闭环将希望永远困在了前方的前方,一代代探索者舍生忘死,在破碎的道路上踽踽而行……
然而,这是徒劳的。
世间最大的笑话,西西弗斯的悲剧不断重复上演,折磨着它,折磨着一个病入膏肓的可怜人。
脆弱的脏器早已腐烂,肺不再是用以呼吸,汲取氧气供养大脑的工具,反而成了一种特殊的刑具。
生活在它身上的寄生虫需要吞噬那些有毒的空气,和它首尾相连,共享彼此的痛苦,叠加跌至绝望的极端情感,方可勉强得到一点存续的机会,继续苟延残喘。
但它仍有部分是美丽的,令人倾佩、值得歌颂。
月城,这座造物主亲手缔造的前哨战,一座与过去遥望、和外来呼应的桥头堡,两千多年的时光早已超出它设计最初立下的使用极限,而它始终运转。
今日是破败黑塔伫立的第三个千年,来自彼方的奇迹将光辉,将温暖短暂带回。
作为另一座守望之城的代表,“黑骑士”洛薇雅受邀参加当地人的仪式。
侍奉血肉塑像的教士占据着城墙的一角,她推脱月城人的好意,不愿去精心规划的前排就坐。
她觉得城墙上更适合她。
何况,得到邀请的不止她一人。
造物主之子,“时天使”阿蒙;遨游灵界的信使,“宣告天使”罗曼·安布罗修斯;王座的传声者,“圣言天使”斯提佛;以及那位,从外界前来的年轻人,使徒。
三位天使拒绝了月城的好意,并非出自傲慢,祂们背负着更沉重的责任,选择继续深耕毒雾徘徊的荒原。
使徒则准时到场,那位年轻人一贯如此,从不想让任何人失望、伤心。
山门城的伊德勒斯曾训斥他,以造物主座下仅存先知的名义。
他说:无节制的应许与猛毒无异,软弱的爱甚至不及残暴的统治。
“黑骑士”不赞成伊德勒斯的看法,在心底,她偏向于幼稚到可爱的使徒。
生活已然充满苦味,如果仅是因为所谓“对软弱的摒弃”、“对坚毅的渴望”,而强迫自己向无血无泪的顽石与钢铁靠拢,让这杯糟糕的饮品继续变苦,很难说偏执会不会扭曲他们的人性,在无形中将他们转变为他们深恶痛绝的另一种。
过度的对完美的追求,病态的自我鞭挞,生活已经很苦了,何必自我折磨呢?
虽然洛薇雅没尝过甜味,在她的生命里“甜”的概念都仅仅存在于书本,但这不妨碍她追求看不见的幸福。
可惜,她没有孩子,如果她的爱能够延续,能有一个结晶流传,她必不会让她的孩子再蒙受如此之苦,重走母亲的老路。
希望犹存的话语回荡在“黑骑士”耳边,充斥在她的灵魂。
她佩服月城人的乐观。
快半年来,她充当向导,指引使徒与天使造访了各个城邦。
那些文明的、野蛮的,顽固的、妥协的,理智的、愚昧的,总之不见幸福。
不是所有城邦都愿相信克莱恩·莫雷蒂的使徒身份。
面对天使,他们理所应当弯曲膝盖,以虔诚的大礼膜拜;面对使徒,他们俨然是另一副面孔,怀疑、戒备、威胁、鄙夷、蔑视,无所不用其极。
这并非城邦们背弃了造物主的信仰,拥抱了可憎的异端。
是因为更深刻、更复杂,也是最简单的原因。
他们无法立刻接受即将步入一场新战争的未来,尽管这是主的恳求。
东大陆的信徒并非信徒,他们先是战士,然后才是宗教的一员。
大叛乱的余波肆虐世界三百年,无数手无寸铁的凡人为此付出代价,替高天之上的权威支付了仅有的财富。
当他们的灵魂坠入无底熔炉,意志在烈火中熔断,最后一点灰烬从幸存者的视野消失,一个新的帝国宣告建立,所谓叛乱业已过去。
但对东大陆不然。
叛乱,战争,灾变,绝望,它们在此横行了两千年之久,与那些城邦的历史同寿。
东大陆人一直困在叛乱的战争内无法自拔,他们从未真正走出那一天。
因此,当一个外来者踏上他们的土地,用满怀悲悯的目光审视他们遭受的种种一切,高高在上宣布救赎,并公布一场新的战争时——他们怎能不愤怒?
他们由衷拥护造物主,所以那足以将一个存在毁灭的无形矛头永远不会指向王座,只能刺入代行者的肩膀,以此减少不公。
总之,说服各城邦加入使徒的计划,见证一场仪式,再踏上通往战争的道路,是困难的。
克莱恩·莫雷蒂成功了。
鲜有人能理解其中的困难,恰好“黑骑士”是见证人之一。
今日是使徒赢得最后一座城邦友谊与信任的日子,月城特意举办了庆典,嘉奖表彰城邦里所有人的坚毅——因为他们挺过了永夜;同时也在重复千年之前的誓言,并让所有人加入——因为他们将背井离乡。
或许不久后的白银城也会弄上这么一场演出……洛薇雅想。
“人总需要解压和狂欢,是吗?”
没有人能回答“黑骑士”的问题。
所有人都跑去参加庆典了,他们需要暂时的放纵,让身体重新调整回最佳状态,让过量生产肾上腺素的器官稍作休息。
城墙上空无一人……这说法不太准确,至少“黑骑士”还在,还有一头狼。
那是一头披着毛皮的山岳,仅是卧在那里,便媲美墙墩上的烽火台。
祂有着黑夜的颜色,但绝无那般深沉,给人一种脆弱的错觉,似乎稍微用力便能戳破,识破这山不过幻影的假象。
“黑骑士”知道,她身边的东西真的不能再真了。
哪怕过去许久,现在回想也是止不住的后怕。
那是离开托勒密,东大陆的锻造之城,“熔炉之主”所拥城市的第三天,他们撞见了迷雾,碰到了一群活着的尸体。旅途上“时天使”与“宣告天使”要么不在,要么隐藏了踪迹,祂们一旦下定决心,除非神祗谁也别想把祂们揪出来。
也正是这一点,给了使徒机会。
初入那座城邦时,“黑骑士”便感受到了异常。
她的本能是填不满的饥饿,她虽然收束了自身的能力,但本能仍会透过监牢栏栅之间的缝隙,觊觎那些行走的生命。
可在接触城邦中生命的第一时间,她没有感到熟悉的垂涎,取而代之的是厌恶,令她作呕。
造物主在上!
整整一城的尸体,或自知或不知,总之这群亡者拙劣模仿生者的模样,令人不寒而栗。
使徒告诉她:那些尸体不是邪神的诡计,是灵体之线帮他们获得了虚假的生命。
同时使徒还说:这是不可原谅的暴行,因为除了侍奉“诡秘”的仆役,没人能让尸体重新长出灵体之线,再次行走于大地。
所以那些苦命人之前,必是他们一样的活人。
东大陆上幸存者本就不多了,何时又有一座城池遇难,他们做同胞的竟浑然不知。
一番苦战,释放了恶意和本质,比神话生物更像神话生物的使徒,在“苍白大君”的帮助下“杀死”了罪犯。
传承自“苍白大君”非凡特性内的记忆揭示了那牲畜的名字,阿兹克看破了魔狼的真名,自称“愿望之神”的摇摆者,靠假意逢迎苟活的“愿望之神”科塔尔。
第一次,“黑骑士”见识了使徒的强大。
天使发难只配做旅途的偶遇,神话生物的临死反扑只能是他行走过程的注脚。
科塔尔靠着弄臣的身份和卖力讨好造物主,在第三纪元谋得了一席之地。
祂真是拼了命的付出,真的做了一段时间人类的保护者,才免去被送上处刑台的结局。
当然,祂的虚伪在叛乱后便暴露无遗了。
当确认两位主均已远离,祂又恢复了野兽的做派,只是低调了许多,毕竟“时天使”常常游荡在荒野,祂知道那位神子痛恨异形。
如履薄冰、处处小心,可惜祂碰上了克莱恩·莫雷蒂。
连人形也无法保持完整的赝品,他的长相与那位冷血的神像没有分毫差异,连带着某些特质也被遗传了下来。
更不用说萨林格尔的子嗣,新的“苍白大君”站在了他那一边,在绝对的死亡前,科塔尔根本无力反抗。
算计一辈子,祂最终成了笑话,恐怕是第一个被圣者俘获的天使,被“古代学者”掌握了灵体之线的“奇迹师”。
现在克莱恩能选择的原材料有两份了。
……
“我要他死!”
雷霆冲入了战场。
他将生命献给死亡,无差别收割胆敢靠近的一切活物。
两人宽的重剑虎虎生风,没人知道一头笨拙的巨人,是怎样把同样笨拙的武器,打出残影的。
巨人舞剑的速度超过了“海洋歌者”动态视觉的捕捉极限,而那远非巨人的极限。
真正的战士几乎放弃了非凡力量,他不动用灵性,只凭肉体力量,尚温的血液在他脚下积累成池,染红了银色的腿甲,将上面血红色的古拙纹路毁的一塌糊涂。
特伦索斯特第二帝国在罗斯德群岛最高指挥官塔维兹,同样主持着一场屠杀。
克莱恩所熟悉的泰勒上校,年迈的“铁血骑士”终于求得他所求。
他就要退役了,回归乡里,远离战场。
前日他向军团的后辈交接了权力,面对曾经他最看不起的“娃娃兵”,低下了高昂一生的头颅。
那一刻,他才像一位真正的老人,颓态度显露无余。
死亡不会终结战士的荣耀,但衰老会。
他没有赶上好时候,军团征服世界,强迫八个古神的余孽向造物主低头,“战争之红”火似的赤旗插遍大陆,他未出生;军团败落,最黑暗、最迷茫的时代,他未出生;帝国即将吹响反攻号角,海上前线先行送出兵锋,他却老了。
本该乘着最后一班船离开的泰勒,扶在瞭望塔顶,脚下洁白的海帆和远处狼藉战场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无比渴望加入,他的确有能力加入的。
他虽然老了,但非凡仍在他的血管内奔腾,不论怎么说,他仍是军团的一员,是“战争之红”,是一名强大的“铁血骑士”。
他是帝国的武器,是造物主手下数万个致命刀刃之一。
可那战场早不属于他,这不再是他的时代。
泰勒上校下野,难说没受到v先生克莱恩·莫雷蒂的影响,他不在乎了。
在“生命”的最后,他见证了一群反抗者的崛起,见证了一位灯塔的回归,也见证了新秀的崛起,哪怕那新秀似乎背离了他们。
“夜刃号”上,泰勒放声大笑,与远处战场震天响的战吼交相呼应。
数公里隔得不算太远,但大炮的轰鸣淹没了一位迟暮老人的感慨,沉浸厮杀的巨人本不该听到另一位同僚的笑声,可他确实听到了。
心灵巨龙第一次奔赴远海,它们在天空翱翔,碧蓝与碧蓝混淆了天与地的限界,因此,它们得以制霸战场。
无形的龙炎焚毁了鲁恩士兵的精神,有形的滚烫在覆盖舰船的顷刻将其融化,数头心灵巨龙建立起的心灵网络并入了“战争之红”内部频道,使得一路军成为整体。
来自赤沙战帮的巨人不像他的先祖,他并不敌视巨龙。
相反,他很喜欢这些在空中的伙伴。
在砍掉身边最后一颗头颅,碾碎最后一具完整尸体后,他高举左手,刚一动作上方便形成阵风。
风暴已至,一头巨龙瞥见地上的信号,修长的龙尾在空中砸出震爆,二十四米宽的双翼即刻收拢至脖颈两侧,如箭矢朝着海面直直扎下。
它冲入海洋的瞬间,夸张的速度与重量,直接撕碎了一艘陷在火海的铁甲舰,再腾空,足下已牢牢抓住了呼叫支援的巨人。
一人一龙配合默契,不需多余的交流,巨龙甚至不用观察下方的战况,松开双足的下一秒,巨人便跳上了另一艘船,开始了新的杀戮。
……
十二月二十二日,苏尼亚海战开始。
同日,弗萨克、费内波特向鲁恩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