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切尔诺贝利?”
“哈,哈哈……切尔诺贝利。”
……
罗曼看向克莱恩的目光里,满是担忧。
闪电揭开了盖在沟壑上满是灰尘的布,幽邃的黑海退了潮,一点点露出掩埋在时间沙地下的废墟。
红褐色的沙滩,形状怪异的木炭,石笋似的砖塔,最后,厚重灰白的水泥棺椁填满了底部,将停滞在万年前的所有秘密奉上。
阿蒙庄严肃穆的宣告仿佛打开了禁忌的魔盒,原本沉寂的夜从浑噩苏醒,银白交替雷鸣呼应,一时恍若白昼。
克莱恩跟随着闪电的频率,朝着风化严重的悬崖走去,双脚一半踩在了空荡荡的石崖外,任上升气流吹得衣摆猎猎作响。
风把他捧在怀,将他向下拽,有那么一瞬间,罗曼觉得,克莱恩·莫雷蒂仿佛和这世界上的一切断了线,变成了一颗折根的蒲公英,凑上前呼的一吹便会解体,消失,无影无踪。
光明仍在扩张,灰黄腐臭的毒雾一点点剥开了剧毒,被玄奥的白取代了色彩,替换了天与地。
克莱恩身体轻轻颤抖,嘴角时而上扬时而抿起,他无法抑制那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想笑、想哭、想叹息,到最后则是解脱与释怀。
他刚产生这样的认知和明悟,眼前的灰白便彻底涂满了世界,将他带往了世界另一面。
历史迷雾悄咪咪地,和现实走到了一起,碾了碾脚下湿软的泥土,克莱恩发现这是他从未来过的。
也就是说,这片历史对“他”来说,本该是未知。
喧嚣战场上,形形色色、无穷无尽的怪物互相厮杀,永无止境的血战似乎上演了一个又一个,无数的千年。
抬起手,果然,映入克莱恩眼帘的,是一只肌肤薄如瓷胎,苍白中湛蓝裂痕掺杂的手臂。
一瞬间他便明了。
这是第二纪,而他,他是周明瑞,是精灵王苏尼亚索列姆死去的胞弟,是疯癫痴愚的“诡秘之神”。
历史无比真实,穿过血液浸透的土壤,扑鼻而来的是浓郁的腥臭,前方本该由光斑和迷雾组成的,阻挡在不同历史碎片间的壁障,被无边无际的空旷取代,雾气的深处,很远很远的地方,新的破碎光斑连连爆发光彩。
它们就像灯塔,在永远狂暴的大海里开辟了一条脆弱的安全航线,指引着正确历史发展的道路,牵引、呼唤克莱恩向那方向奔跑。
双脚离地……脑中刚一划过飞翔一类的字眼,年轻的“古代学者”立刻摆脱了重力的束缚,不再受碎片内虚假的物理规则绑架,进入了新的航路。
他不断追溯,穿越了几千上万甚至更远的时光。
然后,他看见了那染着些许青黑的灿烂光门,看见了悬吊在光门之上的,一个又一个透明的蚕茧,看见了熟悉的自己。
长袍下空无一物,银白面具与星河似灿烂撑起兜帽的身影盘坐在光门正中,属于自己的那一颗茧紧挨着祂,和其他茧内安然沉睡的他人不同,周明瑞不知苏醒了多久。
“诡秘之神”从高处投下目光,和克莱恩向上的视线相交,幽暗无光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也读不出任何内容。
祂仿佛成了光门中诡异身影的一部分,成了磅礴灰雾象征权柄的延伸,又好像仍是祂自己。
祂抬手一指,克莱恩随之望去,无形的风吹散了光门下层层灰雾,露出了堆积成山,塔巢状直连天际的都市,亦或说:废墟。
钢铁丛林中,文明的废料堆叠、拼接、挤压,失去了精妙的结构和简雅的外形,比其脆弱许多的血肉之躯,却一个个仍保持着完好。
它们有的行走于倒塌刺出钢筋的建筑,有的坐在塌陷的汽车内,有的平躺在天地,有的漂浮在死水,失去光彩的双目直勾勾瞪着苍穹,和高天之上的克莱恩对视。
看到这一幕,克莱恩停了下来,深深地凝视。
他很早便清楚:
脚下的世界就是地球。
有太多线索为他指明了结局,前人和偶像的话语中也寻得见线索,只是他一直在逃避,去躲既定的影子,去追最后一丝可能。
现在尘埃落定,并无他想象中的绝望、悲伤、痛苦与歇斯底里,恐怖的平静,恐怖的平静,他一度怀疑,他可能不仅失去了共情的权力,就连自我任性发泄的部分,也缺失了。
啪。
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蜘蛛绕着他的身体吐丝结网,魔药消化的同时,新的联系也从无到有,沟通了落差极大的两端。
“做的不错,继续努力。”
就在这时候,“时天使”带着笑意微微上扬的语调,把他拉回了现实。
罗曼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看起来随时打算把他抓回去,而阿蒙一副平和随性的模样,啪啪鼓起了掌。
“这局,我赢了,记得出去后兑现你的承诺。”
阿蒙故意擦着“宣告天使”走过,明目张胆的炫耀。
“把嘴唇压一压,你现在的样子很不好看。”
一点冰凉按在嘴角,强行抚平了扭曲的弧度。
“感觉怎么样?”
阿蒙问道。
“你父亲……”
克莱恩答非所问,却又回答了阿蒙的问题。
他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活动了手腕和脖颈,才发现方才他好像血液都凝固了,动起来骨骼咔咔作响。
“祂……他是苏联人?”
“经历过二战,是那时遇难的核电厂工作人员,一名东正教信徒?”
想了半天,克莱恩只得到一种可能。
然而,当他看见阿蒙脸上出现诧异,“你在说什么屁话”之类的抽象文字一枚枚浮现,他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那是什么?”
显然造物主并未像阿蒙说的那般,讲了太多自己的过去……克莱恩眨眨眼,表现愈发正常。
“工人的一种。”
他忽然背过身,重新面对旧日人类可能留下的,最后也是最完整的文明痕迹,开口道。
“切尔诺贝利,苏联启用过的最大核电站,也是在这里,发生了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核爆炸事故。”
“爆炸引起的灾难性大火和放射性物质泄漏,污染了欧洲,欧罗巴大部分地区,后续苏联为了应对灾难,发动了大量人力物力,受限于当时的科技水平,核事故中心地带只能人工清理……”
克莱恩轻轻叹息。
“很多人,很多人死在了技术失误的代价中。”
他本以为,造物主是那个早夭国家的一员,这或许就能解释:造物主所作所为里,令他熟悉的高尚和霸道。
但现在看,似乎其中还有隐情?
想到这,克莱恩心底又升起了一点不切实际的期待。“原来……”
对那段悲剧,阿蒙似乎没有太多感悟,不觉感动也不觉悲哀,祂权当是听了一个新故事,点点头,便是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
“时天使”打了个响指,将光定格在沟壑。
“怪不得,我探索切尔诺贝利外围时,发现了和主体建筑割裂的其他遗迹。”
“什么?”
克莱恩大吃一惊。
外围?割裂?
难道造物主沉睡的时间比他还晚一些,他失去意识后,原本的世界并未毁灭,而是又正常运转了一段时间?
“我的父亲是科研人员。”阿蒙看了眼克莱恩道,“祂从不告诉我祂的科研方向,不过就我的猜测,可能在祂……你们那个年代,非凡就已经出现了。”
切尔诺贝利的科研人员……旧日时代的俄罗斯,的确许多机密是我这样的平头老百姓接触不到的,难道解体后,俄罗斯政府意识到当年事故里有猫腻,偷偷重启了调查,后来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原址上修建了研究所?
但核辐射污染是怎么处理的?
我记得一五年那会儿,也只是最外层开放了限制,允许游客参观旅游,难道真像阿蒙说的,有非凡力量存在,俄罗斯政府花大力气做了额外的防护?
他想不通。
可以确定的,旧日文明毁灭后,距今至少过去了万年,放射性污染多半降解差不多了,可能其中还有非凡力量的影响,反正现在是没感觉到身体不适。
转念一想,克莱恩对阿蒙提道。
“我可以下去看看吗?”
“下去,不!”
罗曼立刻凑了上来,张口便要拒绝。
“当然可以。”
阿蒙反手偷走了罗曼的声音,微笑答应。
“我探索过好多遍了。”
“我父亲苏醒后,就重新封锁了这片区域,祂健在那会儿,切尔诺贝利遗址内,或许存在祂私下建立的研究室一类的场所,不过我没找到。”
说着,阿蒙抓住克莱恩和罗曼的衣角,拉着两人跳向了沟壑底部,那钢筋水泥痕迹明显的连绵灰白。
三人在半空中借助灵界穿梭,平安落地,穿过了一片阴影帷幕组成的屏障,随着光线扭曲又恢复正常,来到了废墟的核心地带。
切尔诺贝利,深灰色的水泥棺材表面没有任何出入口存在,阿蒙出手握拳,向虚空中一推,那道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水泥墙壁上,荡漾开一片涟漪似的波纹,钴蓝色的门静静开启。
他们穿过墙壁,进入了石棺内部,又打开了多个障碍,才看见一道半开的厚重铁门。
在下落时,克莱恩就开启了灵体之线视野,如他所料,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无法看清石棺内部,进入石棺后,那神秘的力量则隔绝了对外侧的观测。
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几个新的历史碎片被自然点亮,解开了失落的秘密。
他看见了造物主的死亡。
目睹茫茫海面上,太阳的死亡。
但随着阿蒙施加在水泥石棺最外层的“开门”时效,这惊鸿一瞥又急速倒放,无边黑暗退回原点,残缺的血日缓缓从东大陆西边回归正中,滚烫沸腾的金色血液牵引着支离破碎的神尸,逃离了三色怪物的血盆大口,重塑冷酷的神像,星界震荡平复。
咬住舌尖,用痛苦将意识拽出过去,克莱恩跟上阿蒙的步伐,进入了高度正常的铁门。
那门前方,有两滩烈火灼烧,又似石油干涸后的焦黑痕迹,铺在墙壁上放置的铁色枪械前。
枪械的型号克莱恩从未见过,颇具科幻气息,却意外的能找出苏联时代粗犷的工业美感,看上去像是某种试验性产品。
克莱恩并未拾取,也未尝试研究,阿蒙既然探索过附近,以祂的习惯,也一定早搜刮过这些旧时代遗物。
枪械还能安稳挂在墙上,只能说明价值不足,或者不具备研究价值。
再往后,错综复杂的通道把石棺内部分成了迷宫般的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房间,里面的陈设有的安然,有的缺失或倒塌,地面墙上时不时便能看见门口处类似的黑色痕迹,令人不仅遐想,在研究所存续的最后,是否发生了一场恐怖电影似的可怖灾难。
有阿蒙带领,他们没有深入那些房间,一路向内来到了一处半封闭,放有各种机械的房间,机械早就坍毁,桌面上脆弱的纸张倒仍保存着。
“我偷走了时间,还原了这些纸。”
阿蒙解释道。
祂拿起纸给克莱恩,克莱恩接住,看了十秒,嘴角不由抽搐。
俄文……
我上辈子六级都考了两次,别说俄语了……缓缓吐了口气,克莱恩把手伸向虚空,正准备试着拉出旧日时代他买过的翻译器,看看过去的物品能否在现代使用,就见阿蒙张开了口。
“上帝啊!”
……
“……我的主,早已干涸的油田竟然重新冒出了石油!”
“……但为什么,这种事情要在一个别人无法想到的地方修建研究所研究?”
“……他们到底在油田深处发现了什么?”
“……上帝啊!博士在我面前变成了石油!我看着他浑身解体,从皮肤到肌肉再到骨骼!天啊!天啊!天啊!我的主啊!”
“……主啊……全知全能的主……越来越多的人变成了石油,外面封锁了研究所,没人能再离开了……”
“……报应!这一定是您的惩罚!”
“……人变成了石油,石油又变成了怪物,主啊!这是您的索多玛,是您的愤怒吗?”
“主,全知全能的主,我们应赞美你!”
“……这是您的圣所,一切均是您的大能!我将吹响号角,弹琴鼓瑟,击鼓跳舞,拨弦吹笛,要击响铙钹!”
“凡有生命的都要赞美耶和华!我们应赞美全知全能的上帝!赞美世间唯一的正信!”
“主啊……食物耗尽了,他们都疯了,但我还清醒!”
“我听到您的呼唤,我听到了地底的声音,我将践行您的志,我将!”
“……把所有的羔羊献于您。”
“赞美全知全能的原初,圣哉!”
……
阿蒙抽走了那几张干燥发黄的纸,卸下了玩世不恭的伪装,严肃摇头。
“这不是我父亲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