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秘:致新世界不吃肉的猫头鹰

第390章 皇帝和神灯

“如果尖锐的批评完全消失,温和的批评也会变的刺耳。”

“如果温和地批评也不被允许,那么沉默将被加以居心叵测的诬陷。”

“如果沉默也不再被允许,赞扬不够卖力便成了一种罪行。”

“如果只允许一种声音存在,那么……”

……

“唯一被允许的声音就是谎言。”

贝尔纳黛与埃德蒙·伊阿宋并肩漫步在暖风舒适的别野外廊,欣赏改天幻日的缩影。

迎面是紧凑的内陆港口,庞大的木质结构建立在礁石滩上,数以百计的船舶进进出出,穿着不一的人们从刚停靠的船只上陆续走下。

他们脸上大多呈现茫然和恍惚,尤其是那些坚持拥护“皇室正统”的保守分子。

外邦的神在拜朗领海搏斗,一夜之间,随着或明或暗的胜者诞生,阿兹克·艾格斯这一附属于胜者之一的名字,也紧跟着传遍了死亡之国上下。

拜朗变了天。

最大的皇室派主动倒戈,没有任何预兆,没有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仅有一封书信以作解释,甚至连公开的宣讲都不曾举办,享有“苍白女皇”名号的、被最多拜朗贵族承认、合法的继任“拜朗皇帝”——希雅·帕伦克·艾格斯,退出了角逐,将皇冠与拜朗一并拱手让人。

事情发展到这一阶段,哪怕为了做做样子,余下的皇室派分子也该振臂高呼两声,至少要唬住麾下那些愚昧的、目不识丁的贱民,哪怕是塑造一个虚假的、虚无缥缈的“新君”,也绝不能任由这一消息大范围泄露,把免费畜力骗到他处去。

对统治者来说,尤其是高坐在一半封建一半奴隶社会上的统治者来说,以上绝对算是明智之举,可这明智的举动在当下的拜朗,却少有发生。

超过半数的拜朗诸侯和拥有更大自主权的部落酋长,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刻,便放弃了抵抗。

无他,“苍白女皇”希雅·帕伦克·艾格斯还好好活着,为了女皇陛下的安危,这些在同类里往往被鄙视的愚钝之人们,第一时刻想到的是“该怎样保证君主的安危”。

而后,若是越过君主,抢夺了皇冠,即将不法行使君权的僭越者真的是个特伦索斯特人还好,可那人偏偏背负着拜朗血脉,甚至比“苍白女皇”更有资格称得上正统。

昔日的“死亡执政官”真的回来了。

“冥皇”陨落,这位长子像是随着“冥皇”一道去了一般,失去了任何消息;拜朗陷落,最后一代皇帝含恨而终,忠臣和良民苦苦哀求,也没见到一个艾格斯血裔挺身而出;现在帝国最后一点余晖将将熄灭,祂却出现了?

暂且表露驯服之态,安生赶赴特诺奇特蒂兰的拜朗贵族们,有多少是失去了全部希望化作行尸走肉,甘愿被胜利者呼来喝去不好说,但此次队伍中的大多数,仍抱着质问和关切的心态。

不恭直指背叛了帝国的“死亡执政官”,忠诚留给不见真身的女皇。

“唯一被允许的声音就是谎言。”

贝尔纳黛重复着罗塞尔著作《理想国》中的名句,蔚蓝色的眸子仿佛蒙上了一层雾。

“是啊,过于强硬往往意味着反弹,我们的‘黑皇帝’陛下为后人留下了不少值得推敲的智慧,可祂自己好像没能完全做到。”

高议会中最没正形的天使,埃德蒙·伊阿宋品尝着特诺奇特蒂兰特产刨冰,严冬腊月配上寒食无法浇灭祂旺盛的恶毒,当着身为女儿的贝尔纳黛,肆无忌惮的抛出辛辣之语,涂抹在“黑皇帝”并不光辉的遗像上。

贝尔纳黛目光朝着远处,好似没有捕捉到这不加敬意的调侃,她并不想就有关她父亲的话题谈下去。

“过两天,你们会举办一场新的加冕仪式?”

埃德蒙·伊阿宋欣赏那连皇女自身都未能察觉的怒容,散漫淡漠下是真切地兴致盎然。

“是,没错。”

祂承认道。

“消息很灵通,不过举办仪式的不是我们,真正的筹备还是由拜朗人自己去想办法,至于帝国……”

恶趣味的天使视线游弋,捕捉着空气中被阳光定格的细小灰尘,歪了下头。

“教皇冕下会受邀出席阿兹克·艾格斯的加冕仪式,代表天之主为祂加冕。”

“有区别吗?”贝尔纳黛冷笑,“由别的神的教皇来加冕,不管让任何人看,都只能得出,艾格斯家族完全沦为特伦索斯特附庸这一个事实。”

“不。”

“不,当然不一样。”

埃德蒙·伊阿宋反驳道。

“向帝国臣服,和向天之主臣服怎么能相提并论。”

“你们要放弃可怜的奥尔索诺一世吗?”

贝尔纳黛的挑拨并未起到预想的作用,面对颇具锋芒的指控,“贤者”的应对出奇平淡。

“小公主,你知道想要成为‘贤者’必须要掌握的第一课是什么吗?”

夕阳斜照铺满海面,光线尽头是一张张迷茫和麻木,展翅翱翔的飞鸟和跳出水面的鲑鱼同时定格在一片蓝天下,仿佛被树脂捕获的不幸标本。

在“贤者”的刻意下,世界中的一切失去了鲜活的色彩,像是从高高的三维坠落,摔在纸面上,和不纯的米白交融、相互稀释,变得浅淡、呆板,最终成了一幅画。

埃德蒙·伊阿宋向贝尔纳黛展示着自己的杰作,这些真实存在的生命和事物,在“贤者”面前与图书馆书架上摆放的书籍无异,祂信手捏来,指尖撕下一片破损的数据流,然后随意碾碎。

被取走身体一部分的倒霉虫——一个混在下船队伍中,蠢蠢欲动的保守派立刻失去了动静,旋即倒下,创面光滑的腹部涌出大片血液,浸透了铺在礁石上的木板。

“依靠预言,阻止一场波及极广的灾难,这是‘贤者’的晋升仪式。”

埃德蒙无视贝尔纳黛姣好面容上的惊骇与愕然,颇为无辜的解决起果壳容器里仅存的刨冰。

“拯救一场灾难,一场涉及很多人的灾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我们这个世界,大的变故往往都沾点非凡,很有可能你认为的能够靠努力和小心解决的麻烦,其实背后藏了一位和你相当的对手,甚至是天使、真神。”

“预言不是万能的,‘窥秘人’的眼睛都很好使,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因此更应该怀有一个敬畏之心,而这点我并没有在你身上看到,贝尔纳黛小姐。”

埃德蒙手腕扭转,被吃干净的果壳消散成渣,随风飘向了海洋。

“你总是忙碌于调查危险的真相,当然,真相是我们每个人都该追求的,但追求真相这件事本身,或许并不能和正确划上等号,尤其是那个真相可能代表了某些不好的事情的时候。”

“你想说服我放弃……”

说到一半,贝尔纳黛卡住了,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她现在坚持的事。

如果说她是为了调查父亲的死因奔波至今,那她已经可以放手了,在旁听了一场神秘的会议,和多年未见的弟弟谈过,又和与当年有关特伦索斯特天使相处几天后,她其实拼凑出了不少线索,距离推开罗塞尔真正死因的大门,只差一步之遥。

而这一步之遥,即使她放弃了奔波,安心待在特伦索斯特第二帝国的阵营内消磨时光,也早晚会略去,真相会自然而然地找上她。

可她并不满足,也从侧面说明她所纠结的,从不是罗塞尔的死因,她想的,她希望看到的,是她的父亲能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亲自向她解释当年的种种,然后完成父女两人迟到了两百年的和解。

这事没人能帮她,世界上根本找不到几个人,或者说身处高位者,希望罗塞尔归来。

“其实也不一定。”埃德蒙·伊阿宋仿佛看穿了贝尔纳黛的心声,勾勒着微笑道。

“造物主虽然不赞同罗塞尔的许多作为,不过对祂的评价还算及格。”

“比起第四纪后,另外几个想要冲击‘皇帝’宝座的候选人,罗塞尔算是造物主最满意的一个,否则当初帝国也不会在暗中支持祂。”

谈到这,贝尔纳黛有些搞不懂对方想表达些什么了。

前面明里暗里的威胁她不要乱动,现在又坦白可以帮她一把,这是要做什么?

不是自相矛盾吗?

埃德蒙·伊阿宋微微摇头。

“识大局、察言观色固然是‘窥秘人’的立足之本,可刨根问底未尝不是‘窥秘人’的另一半的灵魂。”

“如果一昧趋吉避凶、畏畏缩缩,是成不了‘贤者’的,那样什么也挽救不了,就算侥幸完成仪式,也会在后日消化的道路上寸步难行。”

“帝国……不,造物主和主,祂们从没有想过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何况你想做的有一些恰好是那两位想看到的。”

“就拿阿兹克·艾格斯举例吧。”

“贤者”的手指晃动了一下,贝尔纳黛的视线随之移去,瞥到了码头上的小小骚乱。

几个拜朗保守派正围在失去了部分腹部的伤患跟前,想办法挽救同伴的性命,而更多是冷眼旁观。

“祂想复兴拜朗,让生活在水深火热的拜朗人有个好的归宿,这和造物主希望看到的未来不相悖,所以祂的愿望实现了,初步实现。”

“你希望罗塞尔归来,好,造物主对罗塞尔的态度也恰好暧昧,可以纵容你的小动作,所以你可以去做。”

“更不要说你的父亲祂从未真正死去,在陨落的表象下,祂趁着自己还能干涉现实的最后机会,做了不少布置。”

“你的尝试不会浪费太多资源,如果成功能得到的回报也较为可观,我们乐得支持你,好给我们的敌人添堵。”

歪歪绕绕里无用的词语被滤过,贝尔纳黛捕捉到了关键,紧绷神色上露出了激进。

“你说什么?”

“祂没有真正死去?”

埃德蒙·伊阿宋对贝尔纳黛的反应之大感到意外。

祂笑了下,显得无奈。

“这不是很难发现不是吗?”

“你追查了那么久,不会连‘黑皇帝’在第二位皇帝诞生之前不会真的死去都不知道吧?”

贝尔纳黛沉默了片刻,颔首。

她掌握了一些信息,但不确定。

对此,反倒轮到埃德蒙意外了。

“好吧,也正常,毕竟弗里德里希特意干涉,没让你拿到那张‘亵渎纸牌’。”祂解释道,“鲁恩的乔治·奥古斯都想成为新的‘黑皇帝’,只要祂一天没有成功,你的父亲就能在最后那座陵寝里多苟活一日,能理解吗?”

看到贝尔纳黛点头,祂继续道。

“罗塞尔不是迟钝的人,也从不会把主动权交给除祂自己之外的别人,祂一直缺乏安全感。”

这句话戳中了贝尔纳黛的痛处。

确实,在父亲晚年,祂连自己这个女儿,曾经最珍视的女儿都不信任了,为了实行祂所期望的政令,不惜把女儿以较为委婉的方式驱逐出境。

“总之,罗塞尔做了很多布置,为的就是防备自己陨落后意识彻底消散。”

目视着沉思的贝尔纳黛,埃德蒙小心避开了导致罗塞尔性情大变的真正元凶,转而把这口黑锅甩到了每个非凡者都会面临的问题上。

“一位神祗失去本体是很危险的事,尤其是对于皇帝来说。”

“这意味着祂的王朝和苦心建立的秩序,会在祂死后很快步入祂的后尘,被胜者和新的统治者篡夺、取代。”

“失去了秩序和信仰,皇帝哪怕拥有归来的特权,也不能确保自身的意志能在长久的冷落下保留。”

“为了面对糟糕局面,罗塞尔想了个办法。”

埃德蒙笑容神秘,祂把右手抬到两人的视线中点,张开的五指微微一拢,捏出了一丛幻象。

那是贝尔纳黛熟悉的物品,也是祂一路护送的危险封印物。

“零级封印物0-05”神灯“,栖息在灯里的所谓‘灯神’,和‘黑皇帝’、‘审判者’两条途径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借助这个,还有另一件几乎可以无视任何距离和屏蔽的神奇物品,祂便是深藏陵寝,也能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甚至一定程度上的干涉。”

双臂垂下,埃德蒙看着怔怔注视幻象的贝尔纳黛,笑容依旧。

“你应该记得吧,你父亲拥有过一面镜子,一面可以回答任何问题的镜子,只需要付出一个问题的代价。”

“好好想想,你记得那面镜子去哪了吗?”

……

昏沉的陵寝内空空荡荡,仅有一张巨大的、仿佛整体铁质,表面铭刻着繁复而扭曲的奇异花纹,靠背顶端延伸出皇冠形状的宝座。

这张沉重巨大的座椅上,没有身影存在,只有一面镜子摆在座位上,光滑的表面奇怪的呈现出混沌状,不似常见的镜子那般,忠诚映射着现实的倒影。

它仿佛陷入了自相矛盾,盘踞在镜框内的混沌时而浓郁,时而淡薄接近透明,直到另一道违背常理的影子来到它面前,才打破了僵局,将镜子的意识从折磨中解放了出来。

镜子抓住了难得的喘息,一行行萎靡的银色字体浮现在表面,发出的微弱光芒照亮了那张由纯粹阴影组成的脸庞。

“尊敬的陛下,卑微的阿罗德斯为您服务。”

黑中混杂着猩红的影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回应,而镜子却有了下一步动作,两人在诡异的静默中完成特殊的交流。

“陛下,如您所愿。”

镜子表面的混沌被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不甚真切地画面,夕阳背景下,一男一女正在交谈。

影子目视着镜面里熟悉的面容,本该是面部的漆黑里,一轮红色转动。

得到指示,被混乱控制的镜子痉挛般抽搐了一下,银质的镜框和王座磕碰,发出铮铮声。

自称阿罗德斯的意识顾不上痛苦,调转画面,满足了影子的命令。

景象被打乱,破碎的熟悉面孔重组为一尊古朴的灯具,而寄宿在灯中的存在察觉到了这来自极远处的视线,粘稠的光华从壶状灯具的出水口流出,凝聚成一个人影。

一大一小两道不规则人形相隔对视着,同时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