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梅塔特隆
“这难道不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
“好事”
赤潮巨人战帮的首领萨里奥诺维奇,仅有一只竖长眼眸的粗糙脸庞上,拧出了一个奇怪的,干巴巴、硬邦邦的笑容。
“你在开玩笑吗,鲁道夫?”
“作为一名‘猎人’,你竟然认为战争提前结束是好事?”
“哦,我的朋友,‘猎人’不等于战争狂人,不要总拿刻板印象套在我们身上。”
来自梅迪奇家族的“战争主教”,鲁道夫·梅迪奇品尝着掺杂铁锈味道和沙尘的空气,熄灭了即将燃尽的烟头。
“战争不过手段,纷争固然可喜,冲突也的确是最适合‘猎人’们成长,磨练自己的温床,但那是对小家伙们来说,我已经一百四十九岁了。”
鲁道夫仰起头,试图和巨人统领对视,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过和对方腰部齐平后,悻悻收回了视线。
“对于我这种老家伙来说,征服才是值得我喜悦的幸事,而战争,只是我们为了完成征服的必然手段。”
“手段?”
萨里奥诺维奇不太能够理解同袍的观点,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同“猎人”间超过两米的身高差,放在现在的谈话里不太友好,可作为领袖他又不能毫无形象的坐下,再说,他身上这副将近半吨重的甲胄,也不允许他完成幅度太大的动作,只好尴尬的往后退了两步,借助距离来让两人的视线勉强相交。
“当然,我的朋友。”
目光扫过被“战争之红”第六大连镇压,没收了武器,集中赶到一处,蹲在沙地上等候发落的鲁恩军队,鲁道夫·梅迪奇垂在长裤两侧的手掌腾起火焰,利用现成的材料,给自己捏了一把模样丑陋的椅子。
红色的沙子里混杂了不少铁屑,赤色的野兽蹂躏沙地,一把玻璃和红彤彤滚烫铁块相互交错,看起来并不牢固,实则相当结实的椅子,承受住了“战争主教”的重量。
显然,“猎人”圣者并不惧怕高温,哪怕这把崭新出炉的椅子上还冒着滚滚热气。
“时代在进步,我们也必须进步,这是‘战争天使’教导我们的。”
“倒不是说我们和查拉图、安提戈努斯那种习惯栖息在影子里的天使家族一样,总把家主的教导奉为圭臬,实际上你可以把我们梅迪奇理解为第二个亚伯拉罕。”
“我们是没经历过被家主背叛这种倒霉事,不过……嗯,就像你想的,‘刻板印象’。”
“所有‘猎人’都怀着一颗叛逆的心,虽然我们大多都很会把握尺度,可总还是会有的。”
他又摸出一根香烟,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夹着,递到嘴边,两片较薄的嘴唇刚抿住,空中便凭空迸发一簇火苗,点燃了香烟末端。
美美吸了一口,鲁道夫·梅迪奇说道。
“‘战争天使’刚提出征服大于战争的时候,家族里多是反对意见,可这些反对者都被现实教育了,呵,家主都没找到动手的机会,他们就屁颠颠的跑回来,求着家主详细讲其中的门道。”
“是第一次高地战争?”
斜靠在灼热椅子上,仰头和巨人首领对视,鲁道夫笑着道。
“不,是另一场战争。”
“另一场?”
主力基本由巨人组成的赤潮战帮不算常规部队,他们总是被放到战争最后,或最激烈的战场上亮相,习惯避开人群,因此没能积攒下什么影响力,可也不该被刻意排除在了某场战争之外。
难道“战争主教”指的是某次小摩擦,或者小规模冲突?
“银骑士”萨里奥诺维奇把记忆筛了一遍,也没找到符合的部分。
“鲁道夫,别卖关子,你知道我不喜欢猜谜。”
看巨人首领不耐烦的动了下手里足有两人宽的巨剑,“战争主教”讪笑道。
“你应该不怎么关注经济对吧,就是商业?”
“关注。”“银骑士”的发言出人意料,“又不是一千年前,所罗门帝国那会儿,搬到东拜朗后,我们和巨龙一样,也有了自己的保留地,得到了天之主赏赐的农庄和林场。”
若是被他人看到,恐怕会震惊吧,“银骑士”硕大的粗糙头颅上,那酝酿着与黄昏同色的橘黄之下,竟然绽开了一抹平和的笑容。
“我们生产的梁木和石料在帝国境内很受欢迎,亚伦斯的教堂有一半的材料由我们供应,帝国通往苏尼亚海的港口,那里的造船厂几乎都被我们占了股份。”
“你们在阿勒苏港投了股,还是船厂?”
略有些谢顶,脸上皱纹不算多,中年模样的鲁道夫满脸愕然,惊讶从他说的第一个词一直延伸到最后。
“嗯,赚的不多,也就把我们在远古森林的林场扩了两倍。”
“银骑士”萨里奥诺维奇很喜欢欣赏同袍错愕的样子,着重强调了两倍。
“所以,你刚才是说,你们因为一些市场上的问题,改变了对战争的看法?”
他没有忘记话题的主题,打断了沉浸在震惊和自我怀疑中的鲁道夫。
“战争主教”缓了一会儿,低声嘟囔了两句,才回答道。
“算是吧。”
“第二次高地战争,也就是这场战争发生前,家族里人人都想抢到先锋的位置,候选者们也确实有资本自荐,弄得家主很烦。”
“祂本来交给我们自己决出胜负,可当我们把名为竞争的决斗拖了一个星期,还没有得出结果,反倒因为谁看谁都不服气,隐约有扩大冲突的趋势后,祂忍不了了,亲自下场揪着我们打了一顿。”
“哦?”
巨人橘红的独眼闪了闪。
“祂直接剥夺了我们私下决定的权力,然后自己把先锋的位置抢过去了。”说到这,鲁道夫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不过他还是继续道,“家主给我们上了一堂课,举的例子是上世纪罗塞尔对鲁恩、费内波特两个国家的经济制裁。”
“说实话,一开始我们都不理解家主是怎么把话题扯到经济制裁上的,直到祂点明了这两张纸在后来战争中发挥的作用。”
说着,鲁道夫激动站起身,连手里的香烟被折断都没发现。
“罗塞尔能取得天才般的战果是必然,祂靠着经济和外交,在战争开始前,就扼住了敌人的命脉。”
“在罗塞尔还是执政官的时候,祂就在策划战争,那是一个绝佳的阴谋,不,不可复制的奇迹!”
“罗塞尔登基前,没人能想到共和会推翻君主,然后又捧一个民选的皇帝上去,因此在罗塞尔大力推广和鲁恩、费内波特构建经济联合体,各取所需的时候,也就没人猜到,这一招直接封死了鲁恩和费内波特的命门。”
“靠着占绝对优势的技术代差,罗塞尔只需要几个娴熟的工匠,就能以技术出口的名义,换来费内波特生产的大量粮食,那是远超因蒂斯人消费总量的粮食。”
“同一招,他还用到了鲁恩人身上,换来了大批铁矿、铜矿。”
“可这和征服有什么关系?”
“银骑士”表示不解。
“当然有,这是前提!”鲁道夫说道,“因蒂斯在当时就是个吸铁石,他们把北大陆一半多的金子装进了自己口袋,然后再用这些从别人那赚来的钱,去买必须的商品。”
“空前的繁荣带给当时的北大陆人虚假的自信,费内波特和鲁恩加大了生产,都希望从中获利,甚至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共和国时期担任执政官的罗塞尔。”
“他们不能接受一个由平民组成的议会和国王的王冠平起平坐,于是就想着弄个君主,有实力的君主,强按在因蒂斯人头上,这么做至少面子上过的去。”
“可他们谁也没想到,罗塞尔登基后竟然翻脸了,祂禁止因蒂斯再出口蒸汽机和新兴技术,禁止了工匠对他国的技术支援,甚至暂停了和费内波特人的粮食贸易,和鲁恩的矿产贸易。”
“这招对鲁恩的伤害还不算太大,可对费内波特几乎是致命的,先前的繁荣极大程度压低了费内波特的粮食价格,因蒂斯釜底抽薪,让许多粮商一日内破产,虽说激起了费内波特对因蒂斯的民族仇恨,但他们的生活已经完蛋了,没能力再组织出一支强有力的军队,更不用说他们军队内的新装备离不开工匠的维护。”
“许多粮商为了回本,不加入破产队伍,跑到了两国交界,以想象不到的贱价抛售手里囤积的谷物,哈哈……”
鲁道夫摊着双手,恍了两秒。
“天才……”
“这是天才!”
“祂在战争之前,就完成了征服!”“萨里奥诺维奇,你知道靠原始的战争手段,通常需要多久才能做到这一步吗?”
鲁道夫铁色的眼睛晃得巨人不得不移开视线。
“但是罗塞尔失败了。”
“是,祂树立的敌人太多,朋友太少,孤军奋战失败是迟早的事,”鲁道夫耸了耸肩,“不过祂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经验不是?”
“可是这对我们接下来有什么帮助?”
巨人首领自然不是刻板印象中那种除了野蛮就是野蛮的原始怪物,相反,他算是比较博学了,对诗歌和文章有着独特的理解,如果放下刀剑,绝对能成为优秀的文学家。
虽说对商业不是很感冒,不过萨里奥诺维奇还是能看明白局势,理解些基本原理的。
特伦索斯特第二帝国和北大陆诸国都没建立稳固的商业往来,只有见不得光的非法交易,还都是走海路,利润大、赚的多,可是没一个在关键领域上。
“我们是不能照搬罗塞尔,可不代表别人不行。”
鲁道夫笑得颇为神秘。
“战争主教”若似无意的扫了眼,在表明身份后,立刻被警卫象征性看管的前所罗门帝国公爵,那位索罗亚斯德殿下,想了想,没有压低声音。
“你知道的,我们的‘朋友’都想当第二个罗塞尔,而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
朋友……巨人粗糙的面庞霎时恐怖。
“银骑士”陷入了沉默。
朋友……
……
海水倒灌,压垮了“死神”萨林格尔留下的最后一座陵寝。
黄昏战胜了黑夜,坐拥荣耀与破败的巨人,以胜利者的姿态嘲笑夹尾逃窜,身影消失在现实的魔狼,伤痕累累在这一刻也成为了新的勋章。
巨人之王、破败之主、黄昏之神,世人更习惯尊称做“战神”的巴德海尔,双手握着压缩了一整片腐朽和橘红的长剑,海水从祂的背上流下,一座座短命的瀑布分布在祂的双肩和腰部,随着祂缓缓站起而结束。
祂终于赢得了一场完全的胜利,战胜了那个狡诈的对手。
终于……
两千多年的时光,祂超越了祂的父亲,第二步已经迈出,这是决定性的一步,祂仿佛能看到那更高的王座在向祂招手。
这下就连母亲也必须正视我……巴德海尔没有第一时间返回祂的神国。
沐浴在夜色和黄昏平分的奇景下,祂变得惆怅,变得不再锋利。
父神陨落后,祂和母亲的关系变差了。
当然,母子感情上的裂痕被双方小心隐藏在了暗处,毕竟世界已不似从前,自称造物主的“太阳”登临了绝对地位,祂们必须团结,才能在阳光下搭起一丛树荫,小心度日。
而后“太阳”陨落,前所未有的纷乱到来,母子关系又结成了新的纽带,没有利益冲突是母子两人天然的优势,心怀鬼胎的母子,抛弃了以往的爱恨情仇,祂们重新变得紧密,固然回不到亲密无间的日子,可血缘摆在那,足够蒙蔽其他竞争者,使祂们慎重又慎重。
巴德海尔不是那么在乎母亲,只是不想失去盟友。
祂为了更高的荣耀,连父神的生命都能献祭,还有哪个除祂之外的个体,值得祂在乎?
在祂向自称造物主的“太阳”跪拜,恳求对方为祂加冕的时候,就已经抛弃曾经拥有的一切了。
不过,祂还是没法完全放下。
曾经忠于祂父神的那些臣子,那些和祂一样长相,受巨人之王荫蔽而强大的巨人们,的确是不错的工具。
巨剑落入海面,瞬间蒸发了数万磅冰冷,巴德海尔冷冷眺望天际,头颅微低,面甲和护颈碰撞,发出闷响。
造物主愿意豢养猎犬,祂没资格干涉,但如果那些侥幸苟活的狗仍咬着祂不光彩的过去不放……
祂不介意让他们闭嘴,在成为“永恒之暗”后,祂有这个资格。
……
有资格从进入光明大教堂地底最深处的,放在整个帝国也仅有寥寥。
皇帝奥尔索诺·特伦索斯特跟在教皇乌洛琉斯后面,亦步亦趋,四处打量的同时,一步不敢落下,像是幼童拽着父亲的衣角,害怕被包容着未知的黑暗吞噬。
这是祂第一次拜访造物主的寝宫,以前祂从未靠近过这里。
呓语无处不在,狰狞的血肉时而出现在墙壁,时而占据了几乎整条走廊,奥尔索诺踩着“命运之轮”的脚步,越是深入,越是不安。
祂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正在被撕裂,不同的声音从祂的意识中产生,讲述着祂考虑过,但从未说出的想法。
那声音有一个祂十分熟悉,是过去的、幼时的祂,而另一个祂相对陌生,却能够认出来。
或许祂老了,就会变成那样子吧。
被洞察内心不是个好受的经历,就在奥尔索诺即将经受不住折磨,想要出声和前面行走的摄政王交谈,分散注意力的时候,摄政王乌洛琉斯突然停下了脚步。
视野霍然开阔,简朴的殿堂内仅有王座伫立,黑甲黑剑的造物主端坐其上。
理所当然,这是造物主的寝宫,那位至尊在场理所当然,但是……
奥尔索诺注意到,造物主的宝座下,还有一道影子侍立,很陌生的影子。
“陛下。”
乌洛琉斯忽然发声,打断了奥尔索诺的思路。
“……老师。”
在造物主御前,奥尔索诺最终选定了一个低姿态,来面对祂的摄政。
“那位就是你以后的助手。”
乌洛琉斯揭开宫殿内厚重的阴影帷幕,以命运的权威召来了王座下的影子。
助手?
不是新的摄政王吗?
仿佛看穿了皇帝的心思,“命运之轮”以一贯的漠然解释道。
“西拜朗完全归附后,我会卸任摄政的职位,且不会有人来接替我的位置,那一位……”
乌洛琉斯停顿了片刻,等待来者穿过层层帷幕,露出真容。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三米的身高使祂成为了一尊小巨人,祂和其他侍奉造物主的天使一样,背负十六羽翼。
银色的面具遮蔽了祂的真实面容,点缀宝石、水晶等物,有银线点缀的紫黑色长袍,悬挂在青年胸前那只被斑斓黑色填满的眼睛,则是令奥尔索诺想起了某些敌对的隐秘教派,让皇帝下意识忌惮。
这人的位格远高于自己,且几乎可以确定了,来人绝对与“窥秘人”有着莫测关系。
可是“隐匿贤者”不是和“命运之轮”一样,都是容纳了唯一性和两份序列一特性的天使之王吗?
这是剩下的最后一份“知识皇帝”?
还是……
祂看向旁边的“命运之轮”,眼中带着探寻。
乌洛琉斯的眼中带着同样的警惕,教皇冕下本人,对这位所谓的助手,似乎也不是完全的信任。
但祂还是压下了个人情绪,飘渺清冷的嗓音揭露了真相。
“祂会是你的助手,你的书记官,你的宰相。”
“你可以称祂为,梅塔特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