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后悔
和大多数统治者、上位者给人的印象不同,帝国的教皇摄政乌洛琉斯举手投足间,都保持着一种儒雅的随和,祂摒弃了上级对下级常常强硬加之的傲慢刻薄和颐指气使,并不单纯以绝对的实力作为拱卫领袖地位的手段,人格上的征服才是祂真正仰赖的武器。
从这一点来看,祂与祂的那位好友,丧失了部分权柄,颓唐一个纪元之久的“战争天使”梅迪奇,在本质上有着相似。
两者都是一方领域绝对的征服者,各有专攻。
“高地的战争快要结束了。”
没有空洞的演说,没有乏善可陈的寒暄,乌洛琉斯开门见山,祂的语言习惯亦如祂纯白的身躯,直观简洁,直指重点。
“主将会取得战争的胜利,帝国将会得到一个完整的大陆,也会迎来前所未有团结的敌人。”
乌洛琉斯挥动手掌,尺寸巨大的红木长桌上,一份份经过精密排版的文件从无到有凭空出现,纸张寸寸扩张的异状,与一般的具现和隔空取物完全不同,仿佛是重启了时空,将曾存在于“命运天使”脚下空间的事物又带回了此处。
教皇摄政翻开面前文件的第三页,银白的眸子向下扫去,锁定了祂需要的一段。
“‘欲望母树’在现实的触须,‘神孽’斯厄阿和祂的追随者在最近一个星期,频繁出现在帝国西北部边境,试探大森林一带的防备力量。”
“祂们正在准备放弃高地的中心区域,开启一次迁移。”
“迁移?”
大地母神教会的主母罗兰目视着资料上更详细的描述,不解道。
“为什么会选择大森林,而不是人口密集的丰收平原?”
众人的视线跟随主母罗兰所指出的方位在资料附带的地图上移动,有的颔首认同,有的保持沉默中立。
“这就和另一则消息相关了。”
“永夜天使”芙兰·弗雷格拉瞥了眼帝国名义上的世俗最高领袖,嘴角扬起玩味的弧度。
“萨林格尔的余孽,曾经的‘死神’教团正在两个方向集结。”
“以大主教海特尔为首的‘人造死神’派沿着哈加提草原的边缘一路向上,总目标是大森林的特特尼克。”
“祂曾尝试和我们联络,希望能以臣服的代价,为受祂指挥的部分教派,在大森林北部特特尼克城换取一个落脚点,我们还没有给祂最后的答复。”
“而另一个,是以艾格斯家族为主,萨林格尔仅存的崽子们,他们不想投降,正秘密聚集在拜朗过去的首都特诺奇特蒂兰,并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承受着“永夜天使”幽暗瞳孔中闪烁的愉悦,皇帝奥尔索诺一世本就铁青的面庞愈发阴沉,几乎与祂所穿着的那套深色礼服混为一体。
这个野种、母狼说的每一个消息,都是祂不曾知道的!
奥尔索诺在桌下搭在高背椅扶手两侧的手掌关节狰狞,坚固的大理石忍受着祂的愤怒,窒息般的碎裂声无比微弱,却还是没能逃过一个大殿的天使和半神们的耳朵。
主位上,五官柔和、面容秀美的教皇摄政乌洛琉斯若似无意的抬起头,将目光从资料上暂时移开,朝奥尔索诺的方向投来了淡淡的一觎。
那点不和谐的声音旋即消失了,只剩下“永夜天使”咏叹般的语调仍在大殿内回荡。
“除了他们,萨林格尔的儿子,过去拜朗的‘死亡执政官’阿兹克·艾格斯也在活动,祂和主的眷者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已经投靠了我们,有意在合适的时刻站出来说服艾格斯家族内部的死硬分子。”
芙兰·弗雷格拉在谈起阿兹克·艾格斯时古怪沉默了片刻,这突兀的情绪波动引来了主母罗兰的好奇。
不过这位大地母神的侍者很清楚当下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也没有刺探他人隐私的爱好,只是适当催促。
“但您好像还没有告诉我们,这和‘玫瑰学派’的行动有什么关联。”
“关联在于,除了叛徒们的军队和帝国的军队外,南大陆第二强的非凡集体出现了分裂,且他们分裂出的一个,路线上恰好与斯厄阿的活动相撞。”
“既然高地的失败已成必然,斯厄阿最有可能做出的选择,就是逃离这片土地,前往‘欲望母树’支配的另一个巢穴。”
“如果没有‘人造死神’派出现,祂想要逃离诸神的注视和围剿,哪怕祂已经达到了序列一,可以借助‘被缚之神’的力量,也必须举办一场盛大的献祭,才能创造出缺口和机会。”
“而这可能会葬送掉‘玫瑰学派’本就幸存不多的有生力量。”
“所以‘人造死神’无意中成了斯厄阿的备选?”主母罗兰恍然大悟,“有一个天使祭品,祂能召唤更多的污染,说不定还能尝试接触一直失踪的‘死神’的唯一性,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旁听的半神们听的云里雾里,可天使们在得到这几个必要情报后,只需简单的拼凑和联想,就得到了最接近真相的猜测。
祂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如果斯厄阿真的选择对“人造死神”派下手,这场名为突围的献祭,将成为夺取“死神”唯一性的最好机会,很有可能在东拜朗北部的原始森林掀起一场久违的神战。
想到这,主母罗兰看向“永夜天使”芙兰·弗雷格拉的目光复杂了许多。
会议的第五席一直神秘,祂记得上次会议时,代表第五席背后那位神祗出面的,还不是芙兰·弗雷格拉。
那把椅子大多数时空缺,一部分时间里由一只透明的、隐秘的灵占据,其实到这,座位背后真正主人的身份基本水落石出,只是罗兰不能将谜底脱口,也无法进一步思考。
祂的疑惑停留在了上一层,比如祂猜的谜底若是正确,那为何芙兰·弗雷格拉会愿意接受那位的委托,接受这样的安排,顶着仇人的名头出席会议?
“万机之神认为,‘死神’的唯一性必须回归大众的视野,无论谁是它最终的得主,它都不能在萨林格尔余孽的手里继续沉沦。”
一个问题还没结束,又一个问题已经登台,罗兰以略微的愕然盯着突然发言的“蒸汽之子”,似乎想从那张脸上找出点机器故障的痕迹。
在博诺瓦身后,旁听的贝尔纳黛同样被震惊了。
不同于前几个话题里因诸位参会者之间默契一笔带过,没有解释的“常识”带来的茫然,这次她完全是吃惊于她兄弟的反应,更是无法理解蒸汽与机械之神对“死神”唯一性莫名生出的热衷。
“祂很少主动。”乌洛琉斯则保持着冷静。
“主只是习惯用客观理智的思维评估种种事物的价值,这次祂认为价值超过了所需付出的成本而已。”
博诺瓦不愿对蒸汽与机械之神的兴趣出自何处进行解释。
但乌洛琉斯好像完全理解博诺瓦的苦衷,并已经清晰把握住了那些被博诺瓦小心藏在话语背后的东西。
此刻,圆桌上大部分参会者,都产生了一股被排斥在外的落寞情绪,博诺瓦作为传达者,链接了高居星界的蒸汽与机械之神和乌洛琉斯,为两位隐秘存在提供了隐秘交流的桥梁。
唯有“影武者”安提戈努斯对眼前的对话视而不见,祂似乎并不在乎,又似乎同样对这话里的东西了如指掌。
“如果造物主有意愿针对‘死神’唯一性发动一场突击,主愿意提供一份零级封印物作为援助。”
“那东西不在各个教会的通报名单上,直接保存于主的神国,倒是也会从伟大完美之地直接以降临的形式交予您手中。”
乌洛琉斯轻轻点着头,温柔的目光像是在面对一个孩童。
“博诺瓦,替我感谢祂的好意。”“我们会尽力回应祂,不过我无法向你保证祂所期盼的会得到实现,请祂理解我们的苦衷。”
“主早有预料。”博诺瓦恭谨道,“这次拜访,祂让我带来了一具躯壳,算是对上次合作的追补。”
想到地下宫殿内,真实造物主身上那濒临完全破损的盔甲,乌洛琉斯看博诺瓦的目光又亲近了一些。
祂再次强调。
“请替我感谢蒸汽与机械之神的好意,博诺瓦。”
……
“你们在谋划什么?”
“……”
“告诉我,我有权知道!”
礼服笔挺的中年人围绕着层叠洁白的羽翼打转,焦急踱步,想要绕过羽翼的遮挡,直接与它们的主人对话。
可祂总是慢了一步,每次祂刚刚看见那柔和瘦削的轮廓,层叠羽翼便又转了过来,挡住了祂的脸庞。
“老师!”
几次尝试无果后,奥尔索诺自暴自弃地喊出了那个祂以为自己已经遗忘,快要抛弃六百年的称呼。
帝国的教皇摄政背对着帝国的皇帝,层叠羽翼向内收拢,不再刻意阻挡后方。
“你想知道些什么?”
眺望着远处一尊尊精致雕塑簇拥的露天喷泉,乌洛琉斯眯着眼,不甚在意道。
“我……”
奥尔索诺一时语塞,尽管那张毫无进攻性的柔和秀美的面孔并未转过来冲着祂,祂仍是本能的发颤,心中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浇灭了一半。
这倒也不完全怪祂。
当年为了以最小的代价得到特伦索斯特帝国在南大陆的遗产,造物主选中了祂,将祂扶上一度远离了祂的皇位,以特伦索斯特二世的名义,重新团结了帝国本土灭亡后即将崩塌的殖民地。
那时仅有十几岁的祂被剥夺了行使皇权的权力,国家事务无论大小都由造物主的教皇兼任,从这个本不该存在的帝国筹备建立之初,摄政王的头衔就落进了乌洛琉斯的手里。
真要说起来,摄政王存在的时间比祂这个皇帝还要久。
后来祂渐渐长大,在血族这一母族帮助下,尝到星点权力的美味后,渐渐对祂的监护人兼师长有了叛逆的心思。
而那次叛逆的代价,让祂失去了最重要的……
“造物主,是否要扶持阿兹克·艾格斯,重新建立拜朗帝国?”
奥尔索诺用嘶哑的嗓音,说出了祂最担忧,最不愿看到的未来。
“没有。”
乌洛琉斯回应的果断,迈开脚步,不愿就这个话题多谈。
身材高大的皇帝追在祂后面,追着那席底部摆动的纯白长袍和微微颤动的羽翼,明明伸手一抓,就能握住,可祂却连出手的胆量都不曾拥有,只能徒劳呼唤。
“您停下。”
“我只是想知道,您到底和蒸汽与机械之神做了怎样的交易?”
为了使乌洛琉斯信服,奥尔索诺使出了浑身解数。
“我从来没有在乎过南大陆的领土,是否完整,是否有第二个臣服造物主的国家出现,我都不在乎。”
“第一次高地战争那会儿,我是最支持主的,您知道的。”
“我从来在乎的都是父皇的故都,您知道我的目标一直是贝克兰德……”
忽然,走在前的乌洛琉斯停住了脚步,跟在祂身后的奥尔索诺差点没收住,险些撞上去。
乌洛琉斯张开嘴唇,想了又想,祂终于舍得回过头,去分给奥尔索诺一点视线。
祂打量着面容威严的中年人,同为白色的纤细眉毛中间隐约弯折。
“‘人造死神’会被解决,阿兹克·艾格斯不会成为独立的皇帝,祂得到的称号将会次于你,只有一个拜朗亲王的头衔。”
“高地战争结束后,蕾妮特·提尼科尔会被赐予大公爵位,整个星星高原和帕斯河谷并入帝国领土,变作帝国的两个自治省,你可以派督察官监视。”
“至于和斯蒂亚诺的合作,这是和一位真神的契约,我无法向你分享细节,不过在那之后……”
乌洛琉斯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回答都打在了奥尔索诺的心坎上,只在说起最后一个问题时,祂的眼神放空了片刻。
“在那之后,如果一切顺利,我会考虑辞去摄政王和教皇的头衔。”
“什么!”
奥尔索诺惊得喊出了声,祂慌不择路地抓住了乌洛琉斯的袖口,忐忑不安。
为什么要辞去职位?
辞去职位后,还会有下一个摄政吗?
会是谁,会是梅迪奇吗?
突来的未来的恐惧打懵了皇帝,明明神话生物早就抛去了无用的生理特征,但祂仍觉得胸口发闷,有一股气被截断在了咽喉,残忍折磨着祂。
“您……您为什么要辞去职位呢?”
“这个国家里,还有谁比您更适合,更配得上……”
目视着奥尔索诺苦涩的笑容,乌洛琉斯仍是那副淡漠的神情,不为所动。
祂俯视着瑟缩的中年人,一如当年俯视着那个依偎在自己脚边的孩子。
曾经是两个,现在只剩下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