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地下室里的线索
“我们确定要投放这些东西吗?”
“布尔尼,我们会成为众矢之的的,世界会记住我们,但绝不是什么好名声,你我将会登上耻辱柱,在之后的五年、十年、乃至百年,直到下个纪元!”
“布尔尼,人们会唾弃我们,你确定要签署这种命令,把自己变成一个战犯吗?”
面对好友兼副手的质问,因蒂斯共和国驻凯撒港现最高负责人——陆军准将布尔尼冷冷的瞥了那充斥着仓皇失措、面红耳赤的脸庞一瞬。
两者的目光在半空交汇,一方缺少温度,一方熊熊燃烧,但仅仅两秒后,方才还肉眼可见的慌促之火便燃尽了。
抓起桌上的文件,布尔尼一掌按在了副手的胸口,被丝绸手套包裹的手掌微微颤抖,可见准将本人并不如他表现得那般冷静。
他没能收住力,几页纸张组成的文件沿着副手的胸膛起伏凹出纹路般的褶皱。
布尔尼目视着那藏在纸张下价值不菲的,绣有青铜丝线点缀的钴蓝色长袍,状似平淡的语调下掩埋着濒临爆发的颤声。
“我比你更清楚我在做什么,皮埃尔。”
“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把这东西用在任何……哪怕是高地人身上,但神告诉我该这么做。”
神……被称为皮埃尔的男子怔怔微启嘴唇,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超乎他的想象,他甚至不敢去揣测,到底是谁以神的名义把这样一则残酷的命令交给了布尔尼。
“我不在乎会不会遗臭万年,我只知道,在披上这身准将外衣之前,我首先是蒸汽与机械之神的牧羊人,是他的教士。”
“我当初从教会离开不是为了另谋出路,更不是出于个人日后发展之类的考量。”
“不用怀疑我是否被人蛊惑,皮埃尔。”
“你接收到的那批货来自博诺瓦殿下,这是直接来自神的旨意。”
话音落下,布尔尼松开按在好友胸口的手掌,深灰色的眼睛仿佛烧干了的煤炭。
“去做吧,我已经做好了引咎下台的准备,把我的自诉书一并交给议会吧。”
……
山脉的另一端,不比港口和煦温暖,明明仅隔数十公里,昂特莱斯却反常的步入了冬天。
厚实的麻布外涂抹着厚实的多宁斯曼树树汁,这种取自多宁斯曼树的液体拥有良好的防水和生发效果,是很多仓库制造临时防水布的原材料,这种廉价、好用的事物,取代了天鹅绒窗帘,麻布土一般的颜色破坏了房屋整体的美感。
大厅角落里的立钟很久以前便停了,占领昂特莱斯的“玫瑰学派”信徒不想将宝贵的资源浪费在无用的摆件上,任由这精巧的机械造物在失去作用后安静腐朽。
从前在大宅里工作的仆人自打“玫瑰学派”入主昂特莱斯便失去了工作,他们被从富商的宅子中驱散出去,房间“自愿”让给了“玫瑰学派”中用有一定地位的成员,监工挥舞着鞭子将缺乏价值的男仆赶去了地下矿场,只留下了些许长得不算丑陋的年轻女仆。
太久无人打理,木制品受潮,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房屋角落里竟已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发霉的味道。
这于夜晚大多数时候受到封锁的紧闭空间内,唯一的光源,是燃烧的壁炉。
这也是宅子内唯一受到重视,还在被好好保养、爱护的设施。
壁炉的火光照射在对面墙壁上,火焰的轮廓摇曳舞蹈,把前来添加柴火的女仆的影子拖得老长。
穿着袖口边沿发硬制服的女仆神情麻木,将怀中的木块一股脑倾泻进火堆。
她蹲在热源前发呆了一会,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直到某个男人粗鲁的呼唤声响起,才满是惶恐的,惊醒似的飞快跑开,甚至没注意到跳上了她肩头,稳稳抓在制服表面的跳蚤。
克莱恩目视着女仆的背影消失在缺乏光照的阴影中,不禁叹息。
“真浪费,这么偏远地方能有一座特里尔出产的钟表,不容易啊。”
杰利·查拉图同样在感叹。
方才那可怜女仆来给壁炉添火时,他看都没看一眼,目光从始至终只盯着大厅另一角矗立的废弃立钟。
“怎么样,有想法吗?”
“长,官。”
后两个字杰利·查拉图咬得颇重。
“该死,别让我听到你用那种做作的不行的语气恶心我。”
连生气都很克制,可怜的莫雷蒂先生,他还是不擅长骂人……啊,对了,哪怕我之前恶心他,故意触犯他的底线,他能想到的最恶劣的词,也就是畜生来着……
“去地下,他们把这间宅子的酒窖改成了临时的献祭场和牢房,那里还有活人。”
“你确定不直接动手?”
“以你现在的水平,把整座屋子的人全变成秘偶,也用不了五分钟吧?”
杰利·查拉图的视线仍黏在不算名贵的立钟上。
这位天使家族的子嗣以称得上挑剔的目光审视着这造物的优劣,时而摇头,时而颔首。
“A可以向教皇冕下请求注视,祂的目光会投向你我所在的这座小镇,而邻镇的‘玫瑰学派’半神不会察觉,我们可以悄无声息的拿下昂特莱斯。”
“相信我,即使是教皇冕下那么苛刻的人,也会赞许我们的行为。”
也不是不行,昂特莱斯离凯撒港只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而且取代这里“玫瑰学派”身份的难度并不算大,就像他说的,最多五分钟,帝国就可以获得一枚插在北大陆诸国殖民地心脏的钉子,多一块隐蔽的跳板……
仔细思考,克莱恩最终还是否决了这一提议。
他舒了口气,固执道。
“不,先去地牢。”
“真假,你不动心?”
杰利·查拉图嘴上不愿放弃,身体很老实的转了过来,跟上了克莱恩的脚步。
凭着幻术的庇护,两人行走在住满了“玫瑰学派”成员的走廊上,如过无人之境。
“这很有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要是一会儿你在地牢里触发了陷阱……我是说,你知道‘玫瑰学派’的献祭仪式附近总会藏着我们不了解的危险。”
“过了今晚,很可能我们就没机会了。”
通往地下的木门就在眼前,克莱恩停住了脚步。
他扭头盯了杰利·查拉图一会儿,手掌忽然翻转,一枚硬币被高高抛起。
两人的目光跟随在硬币于半空自由落体的轨迹,屏住呼吸,见证它最后以正面朝上的结局。
“有危险。”
“而且不小。”杰利·查拉图说道,“你来占卜还会得到‘有危险’的肯定答复,那肯定很危险。”
“好吧,我们下楼看看。”
说着,杰利·查拉图主动向前一步,推开了那扇他原本并不想开启的,通往地牢的门扉。
“啪”的打了一个响指,“秘偶大师”擎着随手变出的纸条火把,推着光源朝两人哪怕开启灵视都无法完全看清的黑暗靠去。
地道漫长且阴湿,迫使着两位探索者不得不加快脚步,愈是靠近地下,灵感敏锐的克莱恩便愈能感受到那令他作呕的粘腻血腥味和恶臭。
密密麻麻的黑色丝线遮蔽了克莱恩的视线,也遮蔽了杰利·查拉图的,突来的异状令两位“秘偶大师”不得不关闭了“灵体之线”视觉,只以肉眼观察环境。
其实在发觉这异状的第一时刻,克莱恩便已升起了停步的想法,杰利·查拉图也亦然。
但在一场简单的占卜后,两人决定继续向下。
终于,当绯红之光平等的泼洒在他们脸上,他们才得以目睹隐藏的亵渎源头。
“别让A知道,他会疯的。”
克莱恩从未见过如此谨慎小心的杰利·查拉图,来自特里尔的浪荡子将声带收紧到了极致,几乎在用颤抖传递语言。
一块块扭曲的胸脯和头颅,被尖锐的木材刺穿的肉体悬在半空,他们便是那密密麻麻灵体之线的源头。
这些血肉已称不上是生命,但他们又确实还活着,在亵渎仪式的效力下,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体征。
首先映入克莱恩和杰利·查拉图眼帘的,是“玫瑰学派”的放纵信徒,精心为他们的主子所准备的“红毯”。
极致的欢愉和暴虐,彰显了独属于“放纵”的艺术。
于此,克莱恩终于理解了莎伦为何无比痛恨她那因“放纵”,而走上错误道路的同胞。
“疯子……”克莱恩呢喃道。
和沉迷杀戮的赛尼奥尔不同,驻扎在昂特莱斯的这一支“放纵”,更崇尚“欲望母树”所代表的无尽极端情感中象征堕落欢愉的一部分。
相比之下,克莱恩认为魔女在“扮演”道路上不得不实践的放荡行为只能算作“娱乐”,塑造这地下惨象的匠人——如果他们也配被称作“匠人”的话——他们所追求的不是为了提升序列,一切的一切都仅仅是为了取悦,去靠近他们信仰的,他们自身也不清楚为何物的神。
“能别再看了吗?”
“我要吐出来了。”
杰利·查拉图谨慎的没有选择去接近那耸立在地牢旁边的肮脏巢穴,他避开了地上的血迹,甚至将手中的火把也拿远了一些。“我偷听了矿工们的谈话,他们说每天回到地面,无法再劳作的人都会被带走,原来是被带到了这……”克莱恩的嗓音略显沙哑。
他也避开了视线,属于格尔曼·斯帕罗的冷硬脸庞少见的浮现出一丝崩坏,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快走。”
两人逃也似地远离了仪式祭坛,转过拐弯,来到了另一面血迹斑斑,但看起来正常许多的墙壁前。
铁制的栅栏将原本的酒窖分割成了数个小块,一些明显闪烁着别样灵性光辉,有别方才仪式中祭品的,四肢尚且健全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眼中。
幻术被撤去,那几人也注意到了克莱恩和杰利·查拉图。
被关押在牢房里的都是男性,他们大多面色麻木,各色各样灰暗的眼球里不再闪烁着知性的光彩,唯有一人在看清两人的样子后主动靠了过来。
“你们,因蒂斯人,还是鲁恩人?”
这是个有着标准南大陆长相的青年男子,即使他的面孔被污浊模糊,发丝也因长期的迫害和繁重劳作提早变白,但身为资深“无面人”的杰利·查拉图还是第一眼认出了男人的真实年龄。
对腌臜事更有经验的杰利·查拉图甩给克莱恩一个眼神,越位向前,揽下了话题。
“都不是,我们来自特伦索斯特。”
明显的,男人眼中名为希望的光消失了。
“特伦索斯特?”他喃喃道,“你们……高地已经消失了吗?”
“战争结束了?失败了?”
“神,已经……”
“不,很遗憾,你的猜测都不正确。”杰利·查拉图及时打断了男人的猜想,他并不愿和牢笼中失去自由的卑贱之人讲解,冷声问道,“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不要撒谎,你应该听说过我们的手段。”
这冷冰冰的发问如同浇了一盆冰水在男人头顶,稍微唤回了他的理智。
缺乏进食的男人先是沉默,他舔舐着自己干裂的嘴唇,努了努下巴,似乎在示意着什么。
狗鼻子……杰利·查拉图顺着他的目光向下,视线在风衣口袋的位置停留了一秒,暗骂一声,从另一个口袋翻出了左轮,指着男人的脑门说道。
“回答我的问题,我会给你吃的。”
“好。”
男人轻松推翻了根本不存在的思想障碍,干裂的嘴唇微微上扬。
他继续边打量杰利·查拉图和看起来更不近人情,眼睛不知原本就是金色竖瞳,还是后来才变成这样的克莱恩,边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道。
“我是个异端。”
他指了指头顶的天花板。
“你们可千万别以为我是‘节制派’,我哪个都不是,我的信仰算是‘永恒烈阳’。”
算是?杰利·查拉图眉头微挑,但没说话,提出疑惑的是他身后的克莱恩。
“你是个非凡者,‘囚犯’。”
男人愣了愣,有种未知的力量在引诱着他说下去。
“是,可我不是自愿变成……你们管这个叫什么?非凡者?”
“我最开始在北方邦的库瓦克一家邮局里上班,后来你们开始攻打高地,库克瓦的军阀和北大陆老爷们降了我的薪水……”
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男人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将悲伤的情绪一并咽下,只说了驱使他做出后续决定的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就用含糊将真正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总之,我受不了了,当时算是失去工作的我不想死在街上,从库克瓦逃了出去,跟着许多和我一样逃跑的年轻人,加入了麦哈姆斯领导的反抗军。”
“进去了他们给了我枪,我大概天生就有玩枪的天赋,杀了几个人,头头儿看重我,给了我一瓶味道奇怪的药水,然后我就成为了……嗯,你们口中的非凡者。”
简直是小说主角,真幸运……握着左轮的手用力了一些,杰利·查拉图侧头隐蔽的和克莱恩交换目光,均看出了双方眼底的忌惮。
这家伙确实是“囚犯”途径没错,也不强大,顶多是个序列八,就算解开他的束缚,也无法威胁到他们。
但是男人自述的遭遇实在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真的有这么巧吗?
虽然他们没能找到本来的目标——“节制派”,但是偶然发现的这个男人,却莫名机缘巧合地满足了他们的需求。
拥有理智,可以交流,就连逻辑都足够清晰,只要稍微调教,就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诱饵,亦或说是向导,加速他们侵入“玫瑰学派”内部制造慌乱,从而引出戈斯塔尔斯的计划。
“所以,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
拔高警惕,杰利·查拉图的指头已经搭上了男人的灵体之线。
“因为我发现我被骗了。”
男人没能察觉到两个北大陆长相的陌生人摇摆的杀意,身体瘫软地靠着墙壁,无所谓道。
“反抗军里面确实有不少人是为了拯救同胞,一般情况下首领麦哈姆斯也很在乎我们这些老乡。”
“一般情况?”
“是啊,一般情况。”
“你们下来的时候看到那东西了对吧?”说着说着,男人情不自禁地咬住了牙关,“反抗军里不少人都信仰‘玫瑰学派’,他们经常搞祭祀之类的,用活人。”
“有的是战场上抓来的俘虏,有的是冲锋时表现懦弱的同伴,几乎每个星期他们都会做这些事,只不过规模大小上有区别。”
“我从小接受的是永恒烈阳教会承办的教会学校的教育,我的道德观不允许我接受他们的血型野蛮。”
“打下昂特莱斯的时候,他们搞了次大的,差不多一次杀了一百多人,我实在受不了,就提出了异议,然后就到这了。”
“头儿说让我清醒清醒。”
清醒清醒,没直接顺带着扔进仪式献祭?
克莱恩心中的疑问更大了,他垂在裤缝边的手指止不住敲击着大腿。
“不过,我上次说过一次之后,最近好像是没有举行仪式了,否则地下室早堆满了。”男人讽刺一笑,哼哼着道。
听到这,克莱恩犹豫了一瞬,他没有去博得杰利的意见,仿佛空无一物的左手在幻术背后蒙上了一层铂金。
在临时颁布一则封闭的律令后,秘偶路德维尔和一具纸片变成的假人取代了他们原本的位置,随着火焰迸发,克莱恩和杰利·查拉图回到了地上。
“怎么了?”
感受着突来的冷风拍打脸庞,没搞清状况的杰利·查拉图问道。
“不对劲。”
“我当然知道不对劲,这不是正要问吗?”
“不,你不觉得他描述的经历太巧合了?”克莱恩皱着眉头道,“‘放纵派’那么在意仪式,我不觉得他在仪式上公然表现异议,会不被‘放纵派’的极端信徒撕掉。”
“怎么连你也开始说‘放纵派’这个词了。”杰利·查拉图吐槽了一句,“我们不是确定了昂特莱斯没有半神,你也做了占卜,只是接触地牢里的人不会有危险。”
“那家伙看样子加入‘玫瑰学派’时间也不长,又被关了小一个星期,一个连基本的神秘学知识都不了解的门外汉,别说知道什么秘密,他值不值得我们救出来而不是灭口都要两说。”
“你在他身上想那么多干嘛?”
克莱恩也答不上来,为什么他会觉得不妥。
抬头仰望一半藏在云朵背后的红月,杰利·查拉图继续说道。
“昂特莱斯肯定藏着东西,你的占卜能说明问题,隔壁镇上的‘巫王’不经常过来巡视,他坦然的态度也是一个证据。”
“以我对‘巫王’的了解,他应该是借助地下室我们看到的那个亵渎仪式,或者别处更大的仪式,固化了一部分力量,只要触发就会惊动他。”
“但反过来想,我们不去触发,随便做些什么,只要不碰上‘巫王’,没人能发现我们来过昂特莱斯。”
“我们可以随意在这座小镇上打探消息不是?”
听着杰利·查拉图的分析,克莱恩终于开口。
“按你说的,昂特莱斯附近只有一位‘巫王’,而凯撒港,就算驻守港口的天使暂时离开了,那里也还有半神,永恒烈阳与蒸汽与机械之神教会再加上因蒂斯军方,我不信凑不出三个半神或一级封印物可以动用。”
“你说,他们为什么坐视昂特莱斯两个小镇被占领?”
“最近一个星期‘放纵派’为什么没在举行仪式?”
杰利·查拉图眼睛转了一圈。
“我看,他们在地下室还是有偷偷做些事情,那里堆着的烂肉有新鲜的,不过确实量少了,和部门资料里描述的差了太多。”
“一般来讲,‘玫瑰学派’每占领一个地方,都会举办盛大的仪式取悦‘欲望母树’,如果占领的城镇能稳定下来,这样的献祭会持续一段时间,确实不该只有最开始和地下室里那么点……”
他顿了下,忽然低头,对上了克莱恩的目光。
“除非,‘玫瑰学派’很清楚,他们还没完全拿下昂特莱斯,地下室关着的和矿场的工人,都是他们暂时圈养的献祭储备。”
“因蒂斯人也在等……他们的想法重合了,想要下一次交手决定这两座小镇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