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叶晨对《少年犯》这部作品是寄予厚望的,因为故事是导演张良的原创,所以他在内心描写以及人物弧光方面下足了功夫,整整修改了三稿,最终才算是定了下来。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眼看着就到七夕节了,叶晨深知自己的这部小说应该寄出去了。只不过投到哪家杂志社,这是个问题。他现在要做的是抢在刘心武十一月份发表的《班主任》前面,成为伤痕文学的开山怪。
然而叶晨心里很清楚,别看国内各个文学期刊已经准备相继复刊,可各大杂志社的编辑现在已经是杯弓蛇影了,在求稳的情况下,几乎没人敢去触碰雷池。
叶晨在《人世间》的世界里,魂穿周秉昆的时候,走的就是文学创作的路子,刚好也是卡在当下的这个时间节点,所以他很清楚谁是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编辑。
复刊后在期刊上第一个刊登小说的杂志是《魔都文艺》,主编是钟望阳钟老,首期刊登的小说有邓友梅的《战友之间》。
《人民文学》虽然一九七六年一月就复刊了,可是上面多是一些诗歌、报告文学和理论文章,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发布的首部小说要比《魔都文艺》晚了整整一个月。
黄土高原的秋风一日紧似一日,卷着枯叶在沟壑间打着旋儿。叶晨将厚厚一摞誊写工整的《少年犯》手稿仔细装入牛皮纸信封,贴上邮票,在信封上郑重写下“魔都市巨鹿路675号《魔都文艺》编辑部收”。
叶晨选择这家即将复刊的杂志,不仅因为其敢于率先刊登小说的魄力,更因为他知道,杂志社的主编钟望洋先生,是一位有胆识,有担当的老编辑。
信封投入县邮局那墨绿色的邮筒时,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叶辰望着邮车卷起的烟尘,心中并无太多忐忑。他知道这部作品的分量,也知道历史的浪潮正需要这样的声音。
信件穿越千山万水,抵达了尚在筹备副刊、气氛紧张而期待的《魔都文艺》编辑部。老主编钟望洋戴着老花镜,在一堆亟待审阅的稿件中,拆开了这个来自黄土高原的厚信封。
“《少年犯》?”
钟望洋低声念出标题,眉头微蹙。这个题材在刚刚经历过嗡嗡嗡,大家仍都心有余悸的当下,显得格外敏感而大胆。
他给自己泡上了一杯浓茶,调整好台灯的光线,开始阅读。起初,钟望洋的神情是审慎而略带忧虑的,然而随着方刚的桀骜与迷茫、萧佛的狡黠与残存的义气、沈金明的沉默与伤痛、暴连星的阴险自私……
一个个鲜活的人物跃然纸上,钟望洋的眉毛渐渐舒展,神情却越来越专注,眼睛越来越亮。作为一名资深的老主编,他被深深地吸引了。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犯罪与惩罚的故事,更是一部深入剖析青少年犯罪根源、展现人性挣扎与救赎可能性的力作!
这部作品笔触之细腻真实情感之深沉厚重,对少管所生活和管教干部工作的描写之专业,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尤其是冯志学这个管教干部的形象,既严厉又充满人性的温度,他对失足少年那份“不抛弃不放弃”的执着信念,像一道温暖的光,穿透了高墙的冰冷!
“好,写的真是太好了!”
钟望洋忍不住拍案叫绝,声音在安静的编辑部里显得格外清晰,旁边的年轻编辑诧异的抬起头。
钟望洋的内心激动不已,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部划时代的作品!它直面社会问题,不回避阴暗面,却始终传递着改造人、挽救人的信念和希望。
它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也具备深刻的现实意义和教育意义。而这恰恰是伤痕文学最需要、也最缺乏的深度,仅仅是控诉伤痕,更要展现疗愈的希望和力量!
然而,在激动过后,一股沉重的压力随之而来。兴奋冷却,代之以深深的纠结和忧虑。《魔都文艺》刚刚复刊,百废待兴。在这样一个时间节点,刊登这样一部直接描写少年犯的小说,风险实在太大了。
钟望阳拿着稿子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烟灰缸里很快堆满了烟蒂。窗外的梧桐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低语着未知的变数。
刊,还是不刊?钟望洋深知自己的这个决定,关乎到一部优秀作品的命运,更关乎《魔都文艺》复刊后的第一步能否走稳?
一连几天,钟望阳都沉浸在巨大的矛盾中。稿纸被他翻了又翻,某些精彩的段落甚至能背下来。他欣赏叶晨的才华和勇气,更被作品中那份深沉的社会责任感和人道主义关怀所打动。放弃这样一部优秀的作品,他觉得是对文学、对时代的犯罪!
最终,主编钟望洋下定了决心,但他需要一个更有分量,更理解文学价值的意见来支撑自己,或者说坚定自己。
这时,他想到了一个人,他的老同事、老朋友,住在武康路的巴金先生。虽然巴老尚未正式恢复工作,但他的文学眼光和人格力量,在钟望洋的心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分量。
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钟望洋将厚厚的《少年犯》手稿仔细的包好,撑着一把旧伞,踏着湿漉漉的梧桐落叶,步行来到了武康路113号巴金的寓所。
巴金先生精神尚可,但是身体明显带着病后的虚弱。他热情的接待了这位冒雨前来的老友,声音温和而带着关切地说道:
“望阳,什么事让你冒雨跑一趟?”
钟望洋没有过多寒暄,直接拿出了包裹严实的手稿,神情郑重的说道:
“巴老,打扰您休息了。我这里收到一部投稿,题材……很特别,叫《少年犯》。我看了,觉得……非常好!好的,让我坐立不安,想请您帮忙看看,给我掌掌眼!”
“《少年犯》?”
巴金接过沉甸甸的稿子,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浓厚的兴趣,应声道:
“好,我看看。”
接下来的几天,巴老不顾身体病弱,在书房里,在窗前的躺椅上,就着台灯的光,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阅读着《少年犯》。他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叹息,时而又微微颔首。
这些天钟望洋每天准时准点来到巴老的住所,守在一旁,安静的等待着,心中七上八下。终于,在一个傍晚,巴老放下了最后一页稿纸,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摘下了眼镜,揉了揉疲惫却闪着光的眼睛。
“望阳啊……”
巴老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充满了力量,轻声道:
“你坐立不安是对的,这样的一部作品,谁看了心里能平静?”
钟望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有些忐忑的看着巴老,试探着问道:
“巴老,您觉得怎么样?”
“好!”
巴金斩钉截铁的说道,眼神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写的非常好!有胆识!有深度!”
巴老拿起稿子,指着其中描写方刚内心挣扎、冯志学深夜谈话、沈金明在劳动中找到自我价值,暴连星最终被揭露惩罚的段落,一一点评道:
“你看这里,他把少年犯的迷茫、痛苦和那一点点未泯的良知写的多真啊!不是脸谱化,是活生生的人!
冯志学这个管教干部写的好,他不是高高在上的训导者,是真正理解、关心、引导迷途者的灵魂工程师,这才是改造的意义!
这部作品,没有停留在简单的暴露伤痕和控诉上,它深刻的挖掘了犯罪的根源、家庭的缺失、社会的漠视、教育的错位,还有青少年自身心智的不成熟。
更重要的是,它展现了在困境中,人性的挣扎和向善的可能!它写的是救赎!是希望!是光!
望阳,这部作品的价值,远不止于文学性,它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在告诉社会,这些失足的孩子也是受害者,他们需要的是教育、引导和挽救,而不是简单的唾弃和毁灭!它呼唤的是一种深沉的人道主义关怀!”
巴金的语气越来越激动,他目光灼灼的望着钟望阳。钟望阳听着巴金发自肺腑的评价,连日来的纠结和压力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眼眶不由得湿润了,急切的问道:
“巴老,那您觉得……《魔都文艺》能发吗?刚复刊就发这个,风险可是很大的呀!”
巴金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到那份凝聚着叶晨心血的手稿上,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最终,他抬起头,看着钟望阳,眼神异常坚定地说道:
“望阳,我们办刊物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发出这样的声音吗?不就是为了推动社会思考,呼唤良知吗?”
说到这里,巴老的语气顿了顿,语重心长,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肯定,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这部小说,是真正的文学!它直面现实,挖掘人性,传递希望。如果《魔都文艺》因为顾虑而放弃了它,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一定会后悔的!”这六个字,像洪钟大吕,重重地敲在钟望阳的心上!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夕阳的金辉穿透云层,恰好落在,巴金手中的稿纸上,将“少年犯”三个字映照的格外清晰。
钟望阳看着那金色的光芒,又看看巴金那充满信任和鼓励的眼神,连日来压在心头的大石轰然落地!所有的犹豫、彷徨、顾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站起身,郑重地从巴金手中接过那份承载着希望和重量的稿子,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无比坚定:
“巴老,我明白了!谢谢您!《魔都文艺》复刊第一期,《少年犯》发定了!”
走出巴金家的小楼,秋风带着雨后的清新拂面而来。钟望阳抱着稿子,步履轻快而坚定。
他知道,他抱着的不仅仅是一部小说,更是一簇在时代转折点上点燃的火种,一个即将震撼文坛、引发深思的声音!
他仿佛已经看到,这部来自黄土高原的《少年犯》,即将在黄浦江畔掀起怎样的波澜!而叶晨这个名字,也注定着将伴随这部作品,走入千万读者的视野。
钟望阳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注意到了叶晨的邮寄地址是山西省柳河镇贺家湾公社,他判断叶晨的身份有很大的概率是一名知青。
钟望阳知道这群知青的日子过得有多苦,他希望能给叶晨带去一点点甜,更想亲自见见这部小说的作者,和他交流一下心得体会。
于是乎,一封邀请作者前来魔都改稿的公函,就这样从《魔都文艺》杂志社寄往柳河镇贺家湾公社。
秋风卷着尘土,掠过贺家湾公社的黄土塬,这个大队部门前褪色的红旗猎猎作响。这天的平静,被一辆叮当作响的邮递员自行车彻底打破了。
邮递员老李捏着一封与众不同的信,走进了公社大院。这信来自遥远的魔都,信封上印着醒目的红色刊头“《魔都文艺》编辑部”,落款是“魔都市巨鹿路675号”,透着一股子大城市才有的气派,收信人一栏写着“贺家湾公社知青叶辰同志亲启”。
“刘文书!刘文书!有魔都来的紧急公函!”
老李的嗓门洪亮,声音穿透了办公室的窗户纸。公社文书刘建国听闻声出来,接过了信,手指捻了捻那厚实的信封,又仔细辨认着那印刷体的刊名。
“《魔都文艺》?给叶晨的?公函?这哪跟哪都不挨着呀?!”
刘建国对于叶晨自然不会陌生,毕竟这是村里的能人,他结婚的时候,刘建国还去庆贺婚礼了。只不过“公函”二字在公社一级的分量可不轻,通常只有县里、地区甚至省里的红头文件才配得上这个称呼。
一份来自魔都的、点名给一个知青的“公函”,太不寻常了,刘建国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捏着信的手都紧了几分。
“快,去叫叶晨来!”
刘建国一边吩咐旁边看热闹的通讯员小赵,一边小心翼翼的把信放在自己那张掉了漆的办公桌上,仿佛这是什么易碎品。他自己则转身快步走向隔壁,敲响了公社g委会主任王满屯办公室的门。
“王主任,出事了!魔都……魔都那边给咱们这的知青叶晨发了个公函!”
刘建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王满屯正在看一份关于冬小麦播种的简报,闻言“腾”地站了起来,浓眉拧成了疙瘩:
“魔都?公函?哪个部门?叶晨一直在贺家湾呆着,就算是惹祸,也不至于惹到那边去呀?!”
王满屯对叶晨的印象极佳,毕竟这是贺家湾公社的劳模,不仅工作做的出色,不论是知青点,还是与下面贫农的关系都异常和谐,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找他帮忙,他都从不推辞。
刘建国赶紧把信取来,递给了王满屯,然后解释道:
“不是公家部门,是……是一个叫《魔都文艺》的杂志社!”
“杂志社?文艺杂志?公函?唱的是哪一出?叶晨光那个臭小子到底干啥了?”
王满屯接过信封,翻来复去的看。他对“文艺”二字的理解,还停留在样板戏和宣传口号上,一封杂志社给知青的发函,这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办公室门口已经悄悄聚拢了几个公社干部,都抻着脖子往里瞧,脸上写满了惊疑和好奇。刘文书也是一头雾水,回道:
“不清楚啊主任,信封上就这么写的,小赵已经去叫叶晨了。”
就在这时,通讯员小赵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后面还跟着一脸茫然的叶辰。他刚从地里回来,裤脚上还沾着泥点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传唤”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主任,文书,叶晨来了!”
王满屯唬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叶晨身上,他啪的一声把信封拍在桌上,语气严厉的问道:
“叶晨,这怎么回事?魔都的杂志社给你发公函,你背着公社搞什么名堂了?”
叶辰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一股巨大的惊喜如电流般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来了!《魔都文艺》的回音,比他预想的来的还要快!而且是公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极其重视,极有可能是要刊用!
叶晨强压下几乎要冲出喉咙的激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然后回道:
“报告主任,我没有搞任何名堂。这封信……应该是我之前投稿给《魔都文艺》杂志的小说,编辑部给我的回音。”
“投稿?小说?”
王满囤和刘建国,连同门口围观的干部们都愣住了。投稿他们听说过,但一个知青写的稿子,能让魔都的杂志社发“公函”回来?这得是什么级别的稿子?
“你写的啥小说?叫啥名?”
王满囤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疑虑并未完全消除。在当下“写小说”本身在他们看来就有点“不务正业”。
叶晨深吸一口气,随即坦然的回答道:
“报告主任,小说名字叫《少年犯》。”